新年,端午,中秋。端午,中秋,新年。中秋,新年,端午……三个大节,就这样循环不已地转着,光阴就和射箭一般地过去。许多青春少年,不久就成了白发衰翁了。千古的大英雄,西如拿破仑,东如成吉思汗,尽让他一扫多少国,一拳两脚,打尽天下的好汉。至于这一身骨肉,实在没有法,断住他不衰败。一个人自己的血肉,还不能保持,又何况其他。这正是普天下无量数的人,始终为难的一件事。
但是光阴之不能断住,是向来如此的,我们也不要想在我们手里,破了这个例。金圣叹在他的《恸哭故人》一文里,曾说到此事,大意以为,我不曾要求天生我,生下来了恰是我。既然生了是我,为什么又不留住我?这位金先生真也是贪得无厌。你不曾求天生你,天就生了你。这正是得着便宜,便宜货得之可喜,失之实在也不足以为忧。所以我们做了人,在做人的岁月里,乐得快活,不要为了光阴易过,就去怕死。死本来躲不掉,怕又奈何?我这好像是说大话救命,我当真不怕死,何不去跳河?其实我不是那样想,我是另有一个感触。
在民国十四年的中秋节,《世界晚报·夜光》上,我曾作了一篇应时小说,用了一句《左传》的歇后语,名曰:今日之羊。我觉得人过节畜生遭劫的这一句话,实在有道理。中秋到了,街上羊肉铺,搭上棚,点上煤气灯,一天到晚忙着杀羊。屠案的挂钩上,鲜血淋漓,挂满了赤身露体没有脑袋的羊尸。屠案下面,还拴着一二十匹活羊。那些羊俯首帖耳,眼睁睁望着钩上的同类,被屠夫一刀一砍,一砍一块,分给四面八方的主顾,而自己拴在屠案下,若干小时内,也要那一样。我不是羊,我不知道那活羊看着钩上的羊尸,起如何的感想。但是杀羊的屠夫,一定要把活羊拴在这血肉淋漓的屠案下,让他们目睹这种惨状,这是什么用意?羊若是有知,不会心肝俱碎吗?不仁哉!人类也。
一个中秋,街上为供人类的口腹,要杀多少羊,又要杀多少牛,猪,鸡,鸭。这样看来,人类吃了,喝了,乐了,一直到寿终正寝,实在要比畜生强万万倍,而还要怕死,未免太不知足了。我既出了世,好好的死都不能。畜生出世,早就断定要供给我吃,这话说得过去吗?
我知道了,仁义道德,那都是人类的某种手腕。若是有一天要求足欲望的时候,就不会顾许多的。你看许多念经婆婆,踏死一只蚂蚁,她会说是罪过。若是有人杀鸡给她吃,她要先捡鸡腿子吃了。人类还应该过节而伤老大吗?过了节令,才显得他该死呢。过节的诸位读者,别生气,我所写的,连我也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