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穿穿!遇土穿土,遇水穿水,遇山穿山。穿穿穿!它不太机灵,有些笨拙和执拗,也有一股傻劲儿和憨劲儿。
此物甚奇,名曰穿山甲。
我头一回见到穿山甲,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广西中越边境一处山坳集市,蜿蜒数里。摊贩出售的东西多为农产品,诸如香蕉、杧果、龙眼等水果,还有鸡、鸭等活物以及农具、刀具等手工制品。一个穿着草鞋,头戴斗笠的越南少年蹲在角落里。他的面前置一竹笼,竹笼里装着长着甲片,身体蜷缩成一团的动物。甲片有点像刚出土的古代铜钱,粘着泥土和草屑,一片一片叠加在一起。三匹,一大两小。其中最小的那匹,小小的眼睛正在看着我,还眨呀眨的,眼角分明流着泪滴。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同行的人告诉我,那就是穿山甲。
多少年来,穿山甲眼角流着泪滴的情景,如在眼前,挥之不去。
穿山甲属于地栖性哺乳动物,体形狭长,像是旧时乡间老榆木疙瘩做成的面相粗鄙古怪的犁杖。穿山甲四肢短粗,全身有甲片,尾巴扁平而长,如鳄尾般坚实有力。背面呢,略略隆起呈弓状,是随时准备发力挑起事端吗?当然不是。它可从来不去惹是生非。它毫无凶相,更不会主动向天敌发起进攻。当遇到危险时,它唯一的手段就是防御,不是弹跳,不是外展,而是内敛,收紧,蜷缩成团呢!如果是山坡,它便就势一滚,逃之夭夭了。我忽然悟道,在所有几何图形中,球形或许是最便于求生的吧。
虽说坚硬的甲片是它的防御武器,但如果说穿山甲只会防御也不全对。当穿山甲把自己蜷缩一团时,也会利用肌肉控制甲片进行切割,像哗哗转动的电锯锯齿一样。雄狮、豹子面对它无处下口。即便下了口,嘴巴也会被割破,鲜血淋漓。蟒蛇对它也是奈何不得,乖乖绕开,该干嘛干嘛吧。
穿山甲有自己的疆域。冰雪和寒冷跟它扯不上关系,大兴安岭没有穿山甲,长白山没有穿山甲,内蒙古大草原没有穿山甲,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没有穿山甲。穿山甲生活在南方的森林中,白天常匿居洞里,用泥土堵塞了洞口,呼呼睡大觉,攒足了力气就打洞。
穿山甲挖掘的本领超强。它喜欢打洞不是闲着没事干,爪子痒痒,自己找乐。它喜欢打洞,是因为它要通过打洞找到蚂蚁。蚂蚁是它的美食(也吃白蚁、蚯蚓)。它不吃鲍鱼、不吃海参、不吃灵芝、不吃虫草。在自然界,野生动物各自有各自的快乐。对于穿山甲来说,打洞的过程就是它的快乐,找到蚂蚁则更快乐。当然,自娱自乐的玩耍也是有的。它会把尾巴钩在树枝上,把自己倒挂起来,爪子抱着头,像是“民国”时代的老式座钟的钟摆,左一下,右一下,荡着。耳畔的虫语和鸟鸣,也荡着。天空的云朵,以及云朵之上的云朵,左一下,右一下,荡着。时间就那么顽皮地荡进甲片里了。
它的两只前爪能够迅速挖掘泥土,泥土挖到一定量之后,它便把全身的甲片竖起来,抵住泥土,身体向后推,倒着推,就像倒着开的推土机,三下两下就把泥土推出了洞外。远远看去,它的甲片颜色与泥土颜色几近相同。穿山甲干活实在,从不投机取巧,偷懒耍滑。在自己获得美食的同时,它给大地松了土,透了气。沉睡的种子便纷纷醒来,呼呼顶破地面,伸出蛮腰,欢呼雀跃,生机一片。穿山甲从不理会这些诗意和浪漫的东西,小眼睛眨呀眨,它的兴趣和心思全在蚂蚁那儿呢。蚂蚁在哪里,它就寻觅到哪里。不惜吭哧吭哧打洞,不惜行走千里万里。
穿山甲一般晚上出来捕食,它的胃一顿能装下五百克的蚂蚁,它一次就可以吃三百克至四百克的蚂蚁。一匹成年穿山甲每年能吃七百万只蚂蚁。在这里,我之所以称谓“匹”,而不是“只”或者“头”,是因为“匹”字符合穿山甲的特性,“匹”不单是量词,还有孤独或者单独之意。在地球上所有哺乳动物中,长角质甲片的,唯有穿山甲一科一属。没有第二个,更无第三个,第四个了。除了发情期或者哺乳期,穿山甲总是处在孤独的状态中。
穿山甲的唾液呈碱性,能中和蚂蚁的蚁酸,可以防止舌头被蚁酸灼伤。如果穿山甲挖到的是个大蚁洞,里面的蚂蚁一时吃不完,它就会把蚁洞封起来,过些天再来吃。当吃光洞里的蚂蚁后,它就在洞里蹭蹭甲片,把自己的气味留在洞壁上,引诱附近的蚂蚁入洞。为日后再来享用留下后路。不要竭泽而渔,而求动态平衡。
穿山甲的“冬洞”是比较讲究的。“冬洞”一般有十几米长,中间必穿过两三个蚂蚁穴巢,那是它越冬的“粮仓”呢。而洞的顶头往往有枯草、树叶和柔软物造成的宽阔的窝,那便是穿山甲的“卧室”了。或许,一片面积在二百五十亩至四百五十亩的森林里,只要有一匹穿山甲,就可以免遭蚁害了。
吃饱肚子后,穿山甲便缓缓地、安静地来到池塘边喝水。它把弓着的弧形的脊背试图舒展开,尽情喝一次水。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是枉然。它索性放弃了,舌头唰地一下亮出来,插入了水里,顷刻间水就薄了,水面在极轻微地颤动。
那双小小的眼睛,凝视着水里古怪的倒影,忘掉了自身。
在古籍中,被称作“鲮鲤”的动物,就是指穿山甲了。
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先生写道:“鲮鲤,能陆能水。日中出岸,张开鳞甲如死状,诱蚁入甲,即闭而入水,开甲蚁浮出,因接而食之。此物食蚁,故治蚁瘘。”陶弘景此段文字讲了穿山甲甲片的开合之妙,甚是有趣。穿山甲深识水性自是可信的了。穿山甲在水里还会吞气,增加浮力,自身就像个充气的小橡皮艇,噗噗噗,游动自如。
不过,作为药物,穿山甲是有毒的。唐代甄权《药性论》记载:“有大毒。治山瘴虐。恶疮烧敷之。”山瘴虐,就是疟疾。隋《诸病源候论·疟病诸侯》记载:“此病生于岭南,带山瘴之气,其状发寒热,休作有时,皆有山溪源岭瘴湿毒气故也。其病重于伤暑之虐。”不过,武松曾患疟疾,在柴进家的后院烤火时,被宋江踩翻了火锨柄,惊了一下,病却好了。康熙也患过疟疾,是传教士用奎宁治好的。
民谚:“穿山甲,王不留,妇人食了乳长流。”
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穿山甲的甲片和王不留(一种草药)具有“穿”的特性。通经活络,催奶下乳。李时珍《本草纲目》曰:“穿山甲入厥阴、阳明经。古方鲜用,近世风疾、疮科、通经、下乳,能为要药。盖此物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出阴入阳,能窜经络,达于病所。”看来,穿山甲确有“穿”的功效。从“惊啼悲伤”“蚁瘘”“瘴虐”到“痈肿疮疥”“乳汁不通”“血凝血聚”等与“堵”相关的病症,无不一一穿之。
有人说穿山甲等同猪蹄甲,我不知道此说依据是何。华佗开的药方上有穿山甲,孙思邈开的药方上有穿山甲,张仲景开的药方上有穿山甲。找遍字缝,却未见猪蹄甲。
清代《永州记》曰:“此物不可于堤岸杀之,恐血入土,则堤岸渗漏,观此性之走窜可知。察患在某处,即以某处之甲用之,尤臻奇效。尾脚力更胜。”岂止是穿,还能补哩!刘伯温《多能鄙事》云:“凡油笼渗漏,剥穿山甲里面肉魇投入,自至漏出补住。”瞧瞧,穿山甲的肉居然还有此等功用。当然,这里的补,也是穿的延伸。
清末民初,张锡纯《医学衷中参西录》对穿山甲的药用有一段描述:“气腥而窜,其走窜之性无微不至,故能宣通脏腑、贯彻经络、透达关窍,凡血凝、血聚为病皆能开之。以治疗痈,放胆用之,立见功效。并能治症瘕积聚、周身麻痹、二便闭塞、心腹疼痛。”在医学著作里,表述语气一般都很稳健平和,鲜有感情色彩。而这位张锡纯笔下却用了“无微不至”“放胆”“立见”等词,字里行间,荡漾着丰沛的感情和足够的自信。
穿山甲性格温和、谨慎。行走时的形态特别有趣。它慢走时,四只脚趾反背向后,爪子向下弯曲,用脚趾背关节着地,一滚一滚的,很像是跪着行走。穿山甲的爪子是穿山的武器和工具,平时走路,爪子是舍不得用的。当它快速疾走时,就端着两只前腿,用后腿簌簌地行走,身体不稳,摇摇晃晃怎么办?穿山甲自有办法,用尾巴助力并保持平衡。
穿山甲每年生育一胎,每次通常只产一崽,偶产两崽。幼时,母穿山甲把小崽驮在后背上,走到哪里驮到哪里。小崽抓住甲片,优哉游哉。妈妈的后背,是它的幼儿园,是它的小学校。在妈妈的后背上它认识了风,认识了草木,认识了阳光和阴雨,也认识了夜晚的星星。
穿山甲可能是最爱清洁的动物了。它从不随地大小便。每次便便前,它都会先用爪子挖一个坑,便完后用松土盖上。而连它自己也意识不到,埋着粪便的地方植物会疯长,又粗又壮。可以肯定,那是下面穿山甲的粪便在使劲呢!
穿山甲没有牙齿,吞到嘴里的蚂蚁不需咀嚼,而是直接送到胃里。靠胃本身的分解功能把蚂蚁消化掉。穿山甲的舌头比自己的身体长度还长,舌头上有黏液,粘住食物后一缩,就进胃里了。不用的时候,舌头就藏在胸腔里。它的舌头灵巧得很,以嘴巴为中心三百六十度随意甩动,就像钓鱼者挥竿抛线。嗖嗖嗖!只不过,前端不是一个钩,两个钩,三五六七八个钩,而是比钓钩厉害多的万能的魔力了。我在想,如果月亮上有蚂蚁的话,说不定穿山甲也会把嘴里那根线抛上去,把它粘下来。
穿山甲的甲片可真是不轻,占身体自重两成。有人说一匹穿山甲的全身甲片有六百片,坚硬无比,可挡箭镞,可挡子弹。我没亲眼见过,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吧。然而,说穿山甲与猪蹄子甲相同,甚至与人的脚趾甲也没什么两样,无非都是角蛋白,我百思不得其解。猪肉是肉,羊肉是肉,鸡肉是肉,都是肉,肉就一样吗?鸭梨是梨,香梨是梨,刺梨是梨,都是梨,梨就一样吗?人参是根,胡萝卜是根,红薯是根,都是根,根就一样吗?然而,怎么可能一样呢?
穿山甲一生沉默不语,从不说话。既不放声朗笑,也不嘶鸣嚎叫。难道它看穿了一切,不屑言语吗?可是,它的意图和想法怎样与同伴交流呢?它有满肚子的屈辱和痛苦的时候该怎样诉说呢?也许,它的舌头太发达了。唉,上帝给了它一件万能的东西的同时,总要剥夺它另一件本该正常的东西。
远处,胡乱长着的灌木丛摇动了几下,灌木的枝条一会儿交叉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了。灌木丛里有一双小眼睛正向这边望呢!那个叠着甲片的长长的尾巴,甩几甩,再甩几甩。突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
多年前,我在南方山区走动时,一些老人说,早年间,穿山甲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一个猎户一个冬天能抓二十余匹,供销社专门给药厂收购,一匹穿山甲也就卖三五块钱。
2000年之前,中国野生穿山甲种群尚有相当的数量。在云南、广东、广西、海南诸地的山区,山民还能见到穿山甲觅食的身影或打洞推出的新鲜土堆堆。此后几年,野外穿山甲的数量谜一样巨减。至2005年,穿山甲曾广泛分布的一些山区,野外调查种群数量居然显示为零。也就是说,野外观测已经很难见到穿山甲的踪影了。洞穴也皆旧窟,而非新迹了。
有人说,陶弘景是罪魁。倘若他当初不把穿山甲写进《名医别录》,穿山甲的命运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况了。而李时珍也罪责难赦,《本草纲目》里少写几段,少写几个字不行吗?写来写去的,穷写什么呀!啪啪!应该给说这样话的人两个耳光。两个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假如人类变成蚂蚁,穿山甲该是多么欢喜!假如地球倒回洪荒时代,我们该是多么快乐!假如,假如,可是从来就没有假如的世界啊!
穿山甲,是固有的“穿”性害了自己吗?陶弘景也好,李时珍也罢,他们的本意不是把穿山甲斩尽杀绝,而是利用其“穿”性,解除“堵”的问题。但糟糕的是,这个世界“堵”的问题越来越多。因之“堵”,造成了我们肌体内里和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发生着病变。可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了方向感,也没了向内的反省和向外的审视,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自己。我们每天处在焦虑和迷茫之中,以至于深呼吸都是一种奢侈,甚至需要足够的勇气了。
穿山甲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它自己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们那张贪吃的嘴是摆脱不了干系的。然而,我还是要怯怯地问一句,山林里的蚁族还有那么多吗?山林里的枯木、倒木还有那么多吗?生物的多样性哪里去了?山林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当我们为了某个目的,而无休止地使用杀虫剂或者农药时,是否也灭掉了穿山甲赖以生存的食物链?我要说,那些看起来温柔的杀虫剂和农药,实际上都是残忍无比的。“能看见的毒都不是最毒的,看不见的毒才是最毒的。”
经验的获得总是晚了一些。当我们觉得某条经验有用时,实际上,它已经快没用了。即便这条经验上升到冷面的法律,即便这条经验上升到刚性的国际公约。
穿山甲人工繁育,多多产崽,复兴种群,不就解决问题了吗?问题是穿山甲的人工繁育相当艰难,甚至比人工繁育大熊猫还要难上加难。其中的难点在哪里?这个不是我能说清楚的。科学家们正在寻找穿山甲的替代品。据说,土元、水蛭等动物在某些成分上可以替代穿山甲。不过,我相信,在大自然中一定还有比穿山甲更能“穿”的东西。怎样找到它?它在哪里呢?
野生穿山甲在中国绝迹了吗?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又咯噔一下。也许真的呢?
我不敢想下去了。心痛万分。
那个竹笼里穿山甲眼角流着泪滴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哀婉而悲伤。我在屋里转着圈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人与穿山甲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穿山甲,虽然有那么灵巧的舌头,却无法告诉我。
在时间的历程中,自然有选择的权利,人类也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当一个脆弱的物种面对人类无边的欲望时,它几乎就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了。而这种选择的权利往往只存在人类一方了。
然而,我又分明存着一丝希望。穿山甲是那么的坚韧、执拗、憨实,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它一定是藏匿于山林深处的某个洞穴里,躲避着我们,躲避着纷扰和喧嚣,在孤独和寂寞中熬着日月。
或许,我们是应该放弃一些固有的东西,并且应该承担起拯救自然的使命和责任了。因为,悲观和绝望无济于事。我们实现明天理想的唯一障碍,就是对今天的疑虑。
穿穿穿……穿破它。
穿穿穿……穿破它的——不是穿山甲,不是人类,而是我们那颗慈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