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数人类的认知里，死亡就是一生的终点。这无可厚非，不要说人类，就算是神明陨落，其灵魂也必然会通过无尽轮回，然后才能以另一种形式回归世间。在无数年的旅行里，上辈子的记忆会被时光洪流冲刷得一干二净，即使有剩余也只是一星半点的残片，无法勾勒起完整的面貌。从此，新生的灵魂将走上全新的人生道路，与过往没有任何瓜葛。
然而，追求永生是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的通病。于是，我们见到了巫妖的诞生，看到了魔神的信徒，还有许许多多妄图成为神灵的可怜虫。悲哀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能保留自我，漫长的岁月后，他们的人格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所有的美好都被燃烧殆尽，甚至连激情与梦想都已经磨灭，只剩下贪婪、野心与残忍——甚至连这些特质都无法保留。
这样的生命，真的能算是“活着”吗？
连自我都已经失去的行尸走肉，永生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失败的可怜虫，就一定会有成功的幸运儿。除了我们都知道的某个热爱写作的家伙，可能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传说中的“不死神兽”们，比如——
利维坦。
它的外形和一种名为鲸鱼的生物很相似，然而周身澎湃的魔力与坚硬无比的装甲让曼达希迪明白，它绝非易与之辈。眼前的利维坦已经死去了无数年，全身的血肉与外皮已经化作淡淡的能量虚影，唯有那数千米长的骨架依旧气势轩昂地占据这海底唯一的光明之处。
“该醒了，大个子。”曼达希迪的思维触手轻轻点了点利维坦的头骨，“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咕噜……”
随着触手上的力量增加，利维坦的眼皮终于动弹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能再任由对方嚣张下去，它突然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盯住了胆敢打扰它睡眠的渺小人类。
“你……”深沉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无数个世纪，从黑暗最深处隆隆传来，“你，人类，不应该打扰我！”
“显然我并非故意如此，”曼达希迪躬身行礼，“但……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哦……是吗？”
利维坦甩了甩尾巴，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你很幸运，我现在心情不错……只要你留下我应得的酬劳，我就放你一条生路。现在，留下东西，然后滚！”
“东西？它们可不是给你准备的。”曼达希迪故作遗憾地摇摇头，在已经眯起眼睛的利维坦头上又加了一把火，“因为懦夫不配享有胜利的果实。”
“你说什么？！”
利维坦勃然大怒，庞大的身躯很有侵略性地前压，然而曼达希迪只是一伸手，就将这小山一样的能量体禁锢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哼！”利维坦见多识广，很快就认出了束缚住自己的能量，“暗影的力量……人类什么时候堕落到和深渊来客为伍了？”
曼达希迪听出了它的外强中干，于是决定再加一把力：
“大概……和某只企图淹没陆地却最终被人砍死在海里的大鱼是同一时间？”
“……”
一时间冷场，利维坦身上的气息开始暴虐起来，但丝毫影响不到曼达希迪，甚至连他的微笑都不能动摇。
僵持了一分钟后，利维坦逐渐收回了自己的力量：“你想要什么，人类？”
“不不不，这不是我做生意的方式，”曼达希迪伸出右手食指一连串地否定道，“应该我来问你，为了让你成功复仇，你想要付出什么呢，大个子？”
“复仇……？”利维坦沉默片刻，“我已经对此没什么奢望了……”
“时代是在变化的，我的朋友。曾经辉煌的，不会永远光辉灿烂下去；曾经俯瞰苍生的，不会永远高高在上；曾经自认为是正确的，不会永远都被世人奉为真理。”
“你是说……”
“我怎么说没有意义。”曼达希迪轻轻抬手，一张黑色的契约出现在利维坦面前，好像它从来就在那里，一直没有离开，一如利维坦那未曾熄灭的复仇之心一般，“关键是……你怎么看。如何？为了这数百年的等待，你是否愿意和我签订契约？”
暗示已经足够，无论是曼达希迪还是利维坦都不必把话说得太透。他在等，等待面前的传奇力量做出自己最终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他有八成的把握，会对自己有绝对的利益。
利维坦则在观察，面前这个人类很真诚，相当真诚，几乎已经把所有的事情掰开来揉碎了告诉他，甚至连复仇的机会都一手送到了它的面前。自己需要做的，可能仅仅是凝聚所剩不多的力量，用海啸去吞没某个自己厌恶的地方。
可是……
这么做真的值得么？复仇的滋味固然甜美，但是相对的，按照契约的要求自己将为这艘黑色飓风号服役一千年。虽说利维坦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与不死的灵魂，但它们生性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如果一千年都要呆在同一个地方，自己恐怕会疯掉的吧？
想到这里，利维坦小山般的身躯突然颤抖起来。它在笑，嘲笑自己的优柔寡断，这种性格绝对是导致自己“死亡”数百年的罪魁祸首，结果现在的自己竟然还是不知悔改。
难怪自己会输给人类啊……
“你说的对，”利维坦看向曼达希迪，轻声说道，“我需要考虑的仅仅是希望复仇与否，仅此而已。”
曼达希迪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笑容都没有改变，只是手里的契约轻轻晃了晃，似乎在促使利维坦作出决定。
而这个决定没有让他等太久，一根橙黄色的触手就从利维坦的身体里探出，轻轻点在了契约上。刹那间光芒大盛，无形的手快速写下一连串的金色姓名，那是利维坦行走世间的真实名字，只有它们本身才知道的力量源泉，这一点和崇拜它们的兽人几乎一模一样。
很快，契约停止了颤抖，只是它的颜色已经不完全是黑色，带有生命的金色已经占领了这份契约上不小的面积。
“很谨慎。”曼达希迪收回契约，这次没有把它和之前签订的那些放在一个空间里，而是格外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容纳场所。
“你也是。”利维坦嗤笑一声，没有拆穿他的小手段，“反正你我都不相信对方，还是来说说正事吧。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然后又能给我什么回报？”
“感受到头顶的动静了吗？”
“呃？”利维坦仔细冥想了一下，“哦……这么一说的话，确实有两只小虫子在嗡嗡叫。”
曼达希迪毫不介意这一称谓，反正和利维坦真正的体型相比，说他们是虫子并不过分：“我需要搞定的，是距离陆地比较近的那一只。”
“那一只？哦，有点意思，竟然可以获得风暴的承认，拥有了这种领域啊……”利维坦突然狰狞地笑起来，“那么，我的报酬就是它的性命了吗？”
“不。”
出乎意料地，曼达希迪直接否定了利维坦的狂怒，神兽立刻把自己的怒火对准了他：“给我一个理由，人类。”
“那艘船，还有它的船长，在我的计划里还有用处。”曼达希迪抬起头，第一次将自己的双眼展现在利维坦面前，“还有，既然契约已经签订，我就一定会执行到底。所以，不要随便干涉我的计划！”
“……”
利维坦盯着曼达希迪的双眼，那里燃烧的火焰让它忌惮不已，因为这分明是传奇法师才能拥有的力量。虽说它全盛时期不会畏惧这种等级的对手，然而现在他只是一段骸骨而已，最引以为豪的防御力与肉体强度已经化为飞灰，真动起手来能不能赢还在两说，这个大亏是吃定了，它可不相信对方没有应对灵魂实体的手段。
“……行吧。”利维坦最终还是暂时服软，“那么，我需要做些什么？”
“首先，”曼达希迪的双手分别举起一张卡牌，“忍着点疼。”
正在逐渐迫近敌方的风暴之怒号上，莱克斯中将突然感觉心底一阵悸动，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一旁的海面，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更不要说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事物了。
“中将。”上校的声音让他回神，“我们已经逼迫对方离开原先的航线，现在正在借助风帆的力量追击敌人。”
“法术攻击的效果如何？”
“不太好。”上校摇摇头，显然他也不满意这个结果，“对方的反应非常迅速，操纵法师阵列的一定是一些老手，他们轻而易举地破坏了我们的连续攻击。有些方式甚至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是吗？”中将还想说什么，然而突然感受到的事情让他的瞳孔猛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右满舵！魔纹推进到百分之九十五，快！”
船上的水手们几乎是立刻行动起来，忠实地执行了船长的命令。刹那间，风暴之怒号便在大海上画出了一条完美的弧线，以轻型护卫舰才能具有的机动力转了个大弯，从原先东偏北的方向一口气来到了东南。
“左舷弩炮准备。”顾不上安排仍然在发愣的上校，中将迅速走向指挥台，顺手拔出长剑指挥起来，“法师阵列一律调整到火焰魔法，百分之五十功率，其他的魔力转入护盾！我们——”
后半句话被淹没在震天的怒吼中。在所有人——无论风暴之怒号还是黑色飓风号——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头巨大的怪兽猛地冲出了海面，向自己久违了数百年的阳光仰天长啸。
“诸神在上！”上校顾不得惊讶，一脸惊恐地死死盯着层层乌云中央那阳光明媚的大洞，“收回领域，收回领域！这家伙想要破坏风暴神的祝福！”
船员的动作很快，仅仅三秒就完成了领域的收回动作，其做法相当简单粗暴：直接拔掉了所有供能的管道，那块不断旋转的水晶立刻停止了转动，一声不吭地落回了底座上。
“够明智的。”利维坦冷冷地瞥了一眼身下的人类，“竟然这么果断，真是的……我还没吃饱呢。”
中将可不管利维坦的胃口，他也不认为这种怪物会有什么用餐礼仪，于是手中长剑一挥，指向它的侧腹：“开火！”
“轰啪”！
弩炮连环轰击的响声传来，这么巨大而又近在咫尺的目标已经完全失去了瞄准的意义，炮手们只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打出最多的炮弹就算是胜利。法师们也是如此，以最快的速度爆发自己的魔力，甚至不顾法师阵列的损耗，超过限度地释放了大量毁灭魔法。
然而，让他们绝望的事情发生了：利维坦面对他们的攻击根本连动都懒得动，只是潇洒地转身游去，它的身上仍旧光滑如新，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上校震惊到失语，“人类怎么才能战胜这种等级的怪物……”
“没有必要了……”
“啊？”上校这才注意到中将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您说……什么没有必要了？”
“追击敌人已经没有必要了。”中将看着敌人逃走的方向，海面上渐渐起了大雾，遮蔽了他们的视野，“这一次，使我们输了。”
“可是，老师。”上校很不甘心，“那是因为他们拥有利维坦这种……”
“不，那不是真的利维坦。”中将摇头否定道，“如果是真的利维坦，她只需要让真身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会瞬间失去理智，”
“是……是这样吗？”上校叹了口气，“好吧，那看来我们还是幸运地逃过一劫呢。”
“但是这种事情不能不做提防。这样，你来起草一份文件，让帝国海军指挥部明白他们一定要当心这个敌人。就算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神兽，那种巨大的体型也会成为对我们舰队的极大威胁。”
上校一点头：“明白了。”
转身走出几步，上校的脑海里突然回想起中将对利维坦的称呼，虽然脚步仍然平稳，心里却犯了嘀咕：
“她？老师为什么这么称呼利维坦？口误吗？还是说……”
另一边，将利维坦的骸骨收进一个相对光明的空间的曼达希迪的精神体回到了黑色飓风号上，这一次，船员们对他的神情就只剩下了敬畏。
“抓紧时间调整航向。”法师的微笑一如既往，“我们还要赶往圣灵镇，去那里办点事情。”
“是的，头儿。”博格答应的很快，但接下来他又开口问道，“我们究竟要找什么东西？一定要去那个镇子上？”
“你察觉到了？没错，我的确不是为了什么祈祷。”曼达希迪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镇子上，有我们拿到黄金眼所必须的钥匙之一。”
在距离黑色飓风号数百千米开外的某个岛屿，一个黑衣人突然睁开了双眼。
“分身被消灭了？真是麻烦……看来这一次她选择的代言人很强啊……”
“这么一来，就不能束手待毙了，更不要说那小子还和教廷扯上了关系。”
“是时候了……为了帝国的最终强大，只能请那位夫人……去死了。”
（第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