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亲王，也就是我们的六王爷李湛，显然不得太多空闲，没能和府尹令狐大人去花满楼吃烧鸭，不，划掉，去花满楼考察视频安全问题。陪着令狐走到朱雀大街再拐进东市口，又被令狐玉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奔正阳门去。
令狐玉到得花满楼，正是午间饭点。烧鸭端了上来，表面绛红色油汪汪的皮子，底下却不带丝毫肥腻的油膘，一半由着已经出师的小片刀师傅片成丁香叶儿，另一半却是听凭令狐玉的吩咐，剁成块儿，用烧鸭子滴下来的油，配上酱油，滴上小半勺香米醋，调了个汁儿，放上香菜葱花蒜泥，蘸着肉吃。至于鸭架子，也是分成两半，一半熬了白菜，加入隔夜的米饭，再把新摘的绿叶鸡毛菜细细切碎，炖了个泡饭，出锅还要再表面撒上炸酥的黄米。另一半则是剁成小粒，裹上面粉，过油炸至金黄，炒上椒盐，香酥爽脆，配上一壶黄酒，那真是恰到好处。
不过……
“姑娘，我的酒呢？”看着酒壶里倒出的刚泡得的茉莉香片，令狐玉真是一阵气结。
“令狐大人莫怪，朱大夫吩咐了，可不敢给您卖酒，咱掌柜的也听朱大夫的，若是让您在咱楼里喝上一滴酒，不光是继真大夫要生气，宁掌柜也要把我们给开革了的。”回话的是照顾二楼客人的眉儿，淡妆素抹，一身鹅黄的裙纱，说话间柔柔弱弱，动作可是利落得很，若是不动换，绝看不出是个跑堂界的榜样。
“这真是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眉儿掩嘴一笑。
“唔，换壶猴魁吧，这香片我倒是喝不大惯。”
“好嘞，爷您稍等。”掩嘴一笑，眉儿边告退换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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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餐毕，临走的时候，令狐玉在花满楼的门口碰上了刚起没多久的宁春风。宁老板旁边站着一个少年人，年纪轻轻，十七八岁上下，一袭宝蓝段子公子氅，腰间系着绣了金边的深色宝蓝腰带，足下青靴不沾一丝灰尘，头上拢了个素色公子巾，腰间插了把白玉骨的折扇，眉眼清秀，下巴尖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小簇没有绷紧，散碎在额前的头发，好看得很。
和宁春风打了招呼，也认识了这个名叫杜小靖的花满楼的二掌柜，令狐玉顺便又托了宁老板今晚送上几道小菜作晚餐到外咸瓜，便打算踢踢跶跶溜回外咸瓜街去。也在这个时候，街面上一阵吵吵闹闹，立刻引得三人返身侧目。
从朱雀大街到东市口往里拐，走到棋盘街，就是花满楼的门面了。相比于其他酒楼花坊的所在，棋盘街显然市井气更足一些，有花满楼这样仅看灰扑扑的门面瞧不出里头别有洞天的奇妙所在。更多也有卖面卖茶，沿途摆摊蒸包子，卖个小吃炸串儿，提个扁担卖菜的。也有市井常见的在搁门口挖个小坑，把酒缸搁里头，门里头一口锅里炖着卤肉卤蛋兰花儿豆腐干，门外头摆着小桌子小板凳，供酒腻子消磨时间的。
闹出颇大动静，就是棋盘街另一头的这么一家小荤铺，却见三五个粗壮大汗，一脸横肉煞气腾腾，正对面站着一个穿灰色粗布上衣的中年汉子，却见他背后还站着一人，二十岁出头，看脸色是父子俩。站前面的老父亲是不断对着几个壮汉说这好话，点头哈腰，不愿多生事端，倒是身后有个年轻高大的后生，穿着跟老父亲差不多，却多少有些紧身的粗布短打。令狐玉看他手里紧攥着拳，腮帮子下面紧紧咬着牙关，就知道他憋着一股气。
至于这对小荤铺掌柜父子所面对的那几个壮汉，则一瞧便知不是本地人。至于为什么令狐玉一瞧他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却是这几人肩披裘皮的褂子，足下清一色的皮靴倒是涮的干净，腰间佩刀于国朝却是大不相同，刀背宽，刀身长，刀脊弯曲，倒像是马背上常用的弯刀。
“北蛮的小伙子哟。”令狐玉却是有些了然。
那领头的汉子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却是突然暴起，大喝一声，抬手便薅向小荤铺的掌柜脖领子。令狐玉嘿嘿一笑，便抬步走去。令狐玉一边走，一边从袖子里抽出那根细长的乌木折扇，却见他抬步转身，明明还有十多丈的距离，一眨眼功夫就已经到了眼前，一转手，就把这扇子点在那领头的壮汉手腕上。
宁春风和杜小靖和周围街坊们隔着老远，便听到“咔嚓”一声，再一眨眼的功夫，就见那壮汉跪倒在地上，倒也是个硬汉，不叫不喊，只是满头冷汗，面色发白，左手抱着右手，腕关节不自然的扭曲颤抖着。
那汉子身背后几人一见自己人吃亏，立时就后退几步，拔出刀来，隐隐将令狐玉围在当间。至于这小荤铺的掌柜二人，却是被不知道何时进前来的杜小靖拉到一边。倒是令狐玉朝这里瞧了一眼，心下暗赞，“好俊的身法。”
倒是面前几个北蛮汉子被半蹲在地下那人挥手拦着，没有冲动上前。用着生涩的北朝官话说道：“你是什么人？这卖酒的老橛子骗人，缺斤少两，浑酒掺水！”
“你！你你你！你胡说！”这小荤铺的掌柜倒是急了，跳着脚就要上前，也不怕蛮子的尖刀，“大官人，你莫要信这蛮子胡说！小老儿在这里小买卖开了十来年了，可不敢骗人！这蛮子分明，分明就是，就是想赖账！他还拿假银子结账，被小老儿瞧破了，就恼了说酒不好！”
“你说谎！俺这银子是头人赏下来让俺几个在城里买吃食的，怎么会有假！”
“那你让大伙儿看看，这银子是真是假！”却是小老儿把一角碎银子塞到令狐玉手里。
对面那人有个手下却是等不及了，口里喊了“你们这些南蛮子竟是些互相包庇的弯弯花肠子！”双手举刀便大踏步进身前来，看他大声喝来，气势十足，倒像是要把令狐玉连带着后面掌柜老儿一刀两段。至于其他几个汉子，看自己的同伴已经热血上头举刀要砍，便纷纷跟进，尖刀提起，或砍或劈或刺，虽不整齐，却隐约把令狐玉的退路堵死。
就在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邻居们以为棋盘街这儿就要血溅当场，心里已经开始编排起蛮子正对面这个落拓公子是不是有着很不一样的贵族身世，琢磨起在今儿晚餐过后跟街坊邻居们唠嗑儿时，到底用血肉模糊还是血肉横飞来形容眼前景象的时候，令狐玉动了。
只见他手中乌木折扇轻点，刹那间如蝴蝶翻飞，先一扇打在当先来人的刀身正中，格开刀刃，一侧身点在那壮汉持刀一侧的锁骨，只听“咔嚓“一声，那第一个举刀攻来的北蛮壮汉已经倒地不起，右手瘫在一边。
也不见令狐玉停下换气，就看他转身挥手，剩下三个持刀冲向前来的壮汉，或是被打在手腕、肩胛骨之类，就听见咔嚓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或是被刺在胸腹巨阙膻中穴之类，一口鲜血喷出。
放倒了这几人，令狐玉倒是老神在在，右手握着扇柄，轻敲左手食指关节，却是看着正对面街口又冲出来十几个蛮族壮汉，显然这边的打斗惊动了左近蛮族汉子们的同伴。
“唔，入朝的使节团护军这是集体出动了么？”
令狐玉镇定自若，刚刚看热闹的路人街坊们可是吓的够呛，纷纷避走躲开。不过倒有一人走到令狐玉身侧后站定。
“唔，杜公子轻功很好啊，脚步声都听不见，夜里吓坏过不少楼里的姑娘吧？”
“呃。”杜小靖倒是没想到刚刚身手利落颇为潇洒的令狐玉，开口倒是这么喜欢揶揄人，“大人客气了，曲曲在下可当不起一声公子称呼，大人叫在下小杜就好，老宁……宁掌柜和楼里的姐妹都是这么称呼在下的。”
“唔，小杜你好，小杜你的轻功很好。小杜叫我名字就好。”
“嗯，令狐玉你好，令狐玉你打架总是这么让人断手断脚满口喷血的吗？”
“呃……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两人倒是当对面没人似的聊天唠嗑儿，那边的蛮族汉子们见同伴都躺在地上，要么是手腕胳膊不自然的扭曲着，要么是满口鲜血倒地昏迷，二话不说，纷纷拔刀便要砍向二人。
就在令狐玉打算再敲碎，是的，敲碎，不是敲断，也不是敲伤，就是敲碎，几个壮汉的手腕肩胛骨锁骨髋关节之类的时候。却是从棋盘街的另一头，一队银甲武士整整齐齐疾行而来，清了街面，持剑围住对面的蛮族武士。
令狐玉看这些银甲的武士身上服色，分明是负责京畿防务的龙骧军，不过整队的龙骧军卫士着甲带剑入城可不多见，虽说没有带野战军械全副武装，这等规模也至少要一个参将持军部和枢密院的手令方能带队入城。
这边令狐玉敲着扇子，正想着待会儿官老爷问话可别太耽误功夫晚上还有事儿，宁春风可是答应了晚上送清蒸鲥鱼配滇南金丝火腿和干香菇和一只苹果木烧鸭子去家里，和官府打交道就算了，可别耽误吃鸭子，烧鸭子凉了就油腻腻的不好吃。他心思可全在烧鸭子上，倒没想到自己个儿可是正二品名义上的京畿地区最高行政长官。
而那边龙骧军的卫士把蛮人一围，就地缴械，就见后头缓步走来两人。打前走着的倒是小老弟朱之厚，朱继真的弟弟，虽未全身披挂着甲，倒也是武将蟒袍玉带的打扮，上身套着锁子轻甲，腰间别着一把短剑。几年未见，令狐玉倒是觉着这个当年和李湛一块儿黏着要跟他学剑的小弟越发精神，隐约倒是有点将军气派了。
至于李湛后面那人，却是作中年文士打扮，鬓角已然见白，头上发髻配高冠，倒是一丝不苟。只见朱之厚瞧见了令狐玉，便回身和这中年文士说了几句，那中年文士往令狐玉这里瞧了瞧，又和朱之厚低语几声，便往回走。
而那边卫士们把几个蛮族汉子绑了，也闹明白果然是跟随使团入云安府朝觐的护卫，之后怎么交送万安县衙门，递送有司和蛮族，哦不，卫国使团交涉，那就不是令狐玉的事儿了。
朱之厚吩咐完了把人押去地方衙门，又在街面上喊了几句“当街持械斗殴，危害地方治安，不可轻饶，龙骧军必当戮力保护百姓安全”云云，就向着令狐玉走来。
两人见面打了招呼，就沿着棋盘街往前走着。
“玉哥儿回来还习惯吗？”
“倒还好，你呢？这身将军袍，倒是很衬你。”对着朱之厚，令狐玉倒是少见的不怎么毒蛇揶揄。有的时候连令狐玉都觉得奇怪，朱家这姐弟俩，朱继真就像个大姐姐，一直照顾着令狐玉，而朱之厚和李湛一样，倒是把他当半个哥哥半个师父，但令狐玉很少对朱之厚像对李湛一样毒蛇嘲讽，倒也不是谁有亲疏，可能令狐玉对触恼皇室成员，就是有一种爱好在危险边缘试探的乐趣。
朱之厚带着令狐玉边走边聊，也说着些这几年云安府的变化云云，正在令狐玉腹诽着这小子怎么也学会如官老爷一般尴尬地聊天的时候，两人就正正走到了之前那中年文士的面前。
只见朱之厚对着那人恭恭敬敬弯腰作了个揖，口称“谢学士”，便立在一旁，不多言语。
“唔……”令狐玉看了看朱之厚，倒是说了句：“的确变化不小。”
“令狐大人。”对面那人沉声说道。
“你是谁？”，也不知是天气还是街面上尘土的原因，令狐玉突然有些烦躁。
“咳……”看那谢学士面色不虞，有些着恼令狐玉这状似无礼的问话，朱之厚边说道：“玉……令狐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是权知枢密院右仆射，东阁学士，领武威将军衔谢一安谢学士。”
“唔……”令狐玉还是很烦躁，“有何见教？”
“令狐大人履新不久，尚不熟悉老夫也是正常，老夫不怪你。”这中年谢学士倒是很满意朱之厚的恭顺态度，捋一捋颌边没几根的胡须，“不过同在云安府京畿之地为官，令狐大人的位置又要保一方治安，天子脚下殊为不易。令狐大人这府尹之衔又非同一般地方大员，这朝廷重臣出行，令狐大人却无仪仗护卫，又在这街面人与人斗殴，唉，老夫知道令狐小弟来自江湖，可这江湖上的做法却有失朝廷体面，若今天这群悍匪不是北边来的蛮子，而是哪家勋贵豪强的家丁，可是于令狐小弟不美啊，不知令狐小弟对这云安府地面了解几何？若是不知，老夫倒是在朝中为官多年，也是能帮的上点小忙的。”
许是中午吃的烧鸭子太肥腻，令狐玉越发的烦躁。他把眼睛闭了闭，有那么一小会儿，开口说道：“这位老丈。”
“啊？”
“在我家乡，有这么一种说法。”令狐玉把扇子揣回袖子里说道，“待人接物，一定要有礼貌，如果遇到愚蠢的人讲愚蠢的话，一定要把眼睛闭起来，不要让对方看见你翻白眼，那样很不礼貌。”说罢，倒是歪了脖子斜眼打量着对方，嘴角拗了一个奇怪的自认捐狂邪魅的角度。
“你！”
“你什么你，哪里来的无耻之徒，竟敢冒充朝廷股肱之臣谢学士。想那谢学士多年来兢兢业业忠于陛下，忙于朝政，哪里来的时间休闲逛街。就算出行，身为朝廷一品大员，也必定朝服冠带齐全，以体现陛下恩宠加身，前有禁军开道，后有衙役护卫，这枢密右仆射掌一朝军权，职位非同一般朝廷大员，朝廷重臣出行，居然连个仪仗护卫也没有，又似这般江湖传说微服私访，我看那谢学士堂堂君子，必不会如此，你定是个假冒货。”令狐玉转头又对朱之厚说道：“朱之厚！”
“啊？不是……这……”
“我以云安府尹，京畿之地最高行政长官的身份命令你，龙骧卫立刻逮捕眼前这个无耻骗子，先打二十大板，然后押送谢学士署衙落罪，最迟明日午前，给我在菜市口以冒充朝廷命官之罪剁成稀烂！”
说起来，虽然云安府尹在本朝一向是个荣誉虚衔散秩，但这龙骧军和陛下亲率的上三军有所区别，却是被视作效忠护卫储君的军事力量，名义上要受云安府尹节制，只不过储君虚位的时候，谁也没把这条律法当真就是了。
令狐玉说完，便甩了甩袖子，当然他这江湖侠客的袍子哪有朝廷文官那般长的能当白绫子的云袖，随便甩两下，便转头不理他们，径直走了。留下这边一老一少两人吹胡子瞪眼，这谢学士显然也是气急了，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江湖人。
另一边，杜小靖还在小荤铺门前站着。令狐玉走到他身前，看了看那小荤铺的掌柜父子俩，那小老二连连作揖，对着令狐玉感激不尽，说着连轱辘的好话。令狐玉没多理他，却是左手一把叼住他腕子，右手霎那间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来。就在这父子俩愣神的功夫里，右手一抖楞，掉出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散碎银子。
“酒里掺水，别太过分就行。称肉缺斤少两也不算少见。不过使假银子坑人，你这老吃老做的，很是活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