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京坐落在紧靠北部荒原的平原之后,西部由于黑岩山麓的关系,地势更高一些。
由于北朝疆域内多平原、少山地。虽有少数地区遍布丘陵与河流水系,但终归和南国水乡不能比。再加上北地人粗犷的性子,北朝的大城多是城高墙厚,横平竖直,大多数的北朝大城都是一贯的方形或者矩形。
云安京还是有些不同的。北城直面大荒原,城高墙厚,尽管皇帝陛下的宫廷居于此处,王公贵族们也置宅此地、瞻仰天威为荣。可与其说这里是贵族们的上折角,倒不如说是一座兵营、一座要塞,更为恰当一些。面北的城墙并非一字排开,而是沿着地势蜿蜒至未远川的河口。河对岸本是军事用途的一座堡垒,也随着时间,而形成所谓的“新城”。
不过我们今天要讲的不是杀气腾腾的北城军营。
令狐玉漫步走在南城的小街上,这里可热闹的多。如果说北城区被视作一个写满了皇帝陛下和贵族光荣血脉的勇武昌盛的军营的话,南城则实在要市井得多。往来南北的商队,或是在昌州驿卸货,或是在通平港下船。除了南国常见的鲜货,你还能在这里看到世界各地的各色商人。天下承平,商路往来不绝,无论是极东之国的海商,还是绕过大荒原,借道西疆路进入中原的基辅人,当然更少不了西疆路和更西面的诸氏族部落和四帝共和的远方客人。
“真是热闹不少呀,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令狐玉已经三年没回云安,总想着变化兴许不大,所以也就自然很大胆的出门。
“就算都还是老样子,你那个爱迷路的体质,真的适合一个人出门吗?”这是六王爷李湛异常中肯的评价了。
想起之前朱继真很认真的同他说亲自上门来接他,令狐玉这会儿差不多明白为什么当时她一脸的怜悯同情,以及为什么朱之厚听他说要自己走来的时候,憋笑憋到内伤的样子。
“继真的医馆到底在哪儿呢……真是伤脑筋啊……小灰,你认识路吗?”只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尺许大小的灰色圆球,若是凑近了仔细看,才瞧得出是只小灰狗,也许是还没长开,刚刚褪去胎毛没多久,实在看不出是何等英雄犬种。只是不知道这些妖怪们喂它吃了什么,已然是肥成一团球了。不过好在除了分量有些过于实在之外,毛茸茸的手感加上圆滚滚的体型和毛皮下厚实的肥膘,倒是抱着也舒服,看着也讨喜,至少在这南城的市集上,已经有不少小姐少妇忍不住对小灰伸手了呢。
是的,小灰就是千本和妖怪们嘱托令狐玉照看的孩子了。
只是小灰虽然不见的怕生,但许是离开家人心有不爽,总之,令狐玉庭园里的花花草草,房里的家具,六王爷新送来的湖蓝缎子公子氅,差不多都像狗啃过一番。为什么说是像狗啃过呢?因为小灰是狼妖呀,不是狗呢。(滑稽)
此外,还有加上半夜里被啃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以及被刚刚醒来的小灰一口咬下去的手指。
“虽然知道我们的令狐大公子是万年迷路体质,脑中缺一块指南针,但是约好午前来吃饭的,现在太阳可都快要落山了呢。”
“唔,继真,你今天真是好看得很。”
“玉。”
不知道为什么,令狐玉有一瞬间觉得转身说话的朱继真,被金色的霞光衬着,真的很好看。
“欸?”
“路痴和说瞎话这种脑子犯迷糊的病,是有药可以治的,你知道吧?”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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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人多热闹,兼且地势多丘陵,所以这里的街道巷弄也是上下起伏,大小穿插。朱继真的医馆就开在摆花街左近的俊荣里,摆花街和附近的嘉咸街都是热闹所在,摆花街多得是食肆酒廊大买卖铺子,而嘉咸街则更富市井气一些,不过两丈宽的小路挤满了各色摊头,水果蔬菜,禽肉鱼鲜。不过一到俊荣里的医馆,便突然安静下来。南城多贫民,虽说云安上京所在,不至于温饱都有困难,但寻常百姓毕竟是不敢生病的,就算请大夫不贵,可生了病的人,又怎么做活赚钱养家呢?
朱继真的医馆开在这里,不管是卖劳力的伙计们有个跌打损伤,还是内科常见的头疼脑热,多亏她早年勤奋刻苦学习,如今也算药到病除的好大夫了。
朱继真领着令狐玉来的时候,幼狼(狗?)小灰已经被朱继真抱到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颇为调皮的小灰在朱继真手里倒是乖巧得很。
“明明就很可爱的嘛!”
“唔,真的会被咬的……”
“之厚晚上要回营点卯,就先回去了。你去里间坐好,我洗洗手就来看你。”
朱继真的医馆小小的,也没有切出专门的诊间,只把外间会客的厅堂稍微布置一番,就算作一半诊室,一半药房。门前窄窄一条巷子,则被她毫不客气地霸占起来,一溜排开的陶炉用来煎药。令狐玉被她领到里间小厅,这里倒也不像一个女孩子家独居的后堂,更像是一个老学究的书房,四壁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卷轴和手抄本。令狐玉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前四帝共和时代的银色手抄本。
“唔,你还是那么爱看书。”
“有一部分是你当年留下的,忘了吗?”
“唔,怪不得看着有一丢丢眼熟了呢。”
“贫嘴,喝茶吧。”
“咦,你不是叫我来喝酒的吗?”
朱继真说罢放下手里的茶壶,又从榻上跳下来,踮着脚跑去对面的书架前,在第四层还是第五层摸索了半天,大约摸是在《袖间应急方》和《太祖剑录精要》后面掏摸出一个青瓷薄胎的小茶杯,递给令狐玉。
“贫嘴。你倒真能喝酒?”
“嗯,戒酒了。”令狐玉提溜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斟了多半杯茶,“南国的姑娘们不喜欢饮酒的男子,我思量着我酒量也不好,喝个三五杯就要发酒疯,必然惹得佳人不快。”这么说着,他倒全忘了前几日不知是谁一边把宁春风珍藏好多年的醉仙酿喝了个底朝天,一边还叫喊着这酒不配美人,越喝越酸。
“你啊,就是这张嘴不饶人。”朱继真坐在他对面,也给自己倒了碗茶,从矮桌底下拿出一个木匣子,“把上衣脱了。”她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哟,这酒还没喝酒脱衣服,怎么也要等天色再暗一些吧?”
“少贫嘴,我看看你的伤。”
令狐玉有伤,只有朱继真知道。教养他长大的梁师傅不知道,崇拜他的李湛和朱之厚也不知道,小和尚更是不知道。
看着令狐玉胸前的伤口,朱继真就是有些不高兴。这道伤口长约二寸,一指来宽,边缘反卷着新鲜的肉芽,就着书房里不甚明亮的灯光,朱继真觉得自己似乎正透过反卷的伤口,看到新鲜的肺叶边缘,以及后面隐约露出的肋骨和筋膜,啊,旁边这个一跳一跳的是一跳主动脉吧?
是的,这是一个“新鲜”的伤口,但是朱继真很确信,这是一条旧伤,一条在三年前的一个傍晚,被一柄短刃从正面毫无防备的刺入的旧伤。不,与其说毫无防备,倒不如说,是不想防备。
“没有找到愈合的办法吗?”
“那柄剑上带着类似于四帝共和的人们说的‘诅咒’的东西,找不到祛除这所谓‘诅咒之力’的方法,这个伤,恐怕要带进棺材咯。”
“你倒是心宽,你这伤,当胸刺入,稍微偏个半分,就能刺穿肺叶或是心脏大脉,我那年跟你说需要戒酒静养,你倒是一点都没听进去,一看你这伤口似乎还有扩大之势,还说戒酒,我看你这三年根本就是没少喝酒。”
“嘛,心口这么大一个口子,能不宽……”
“不许贫嘴。”朱继真抢口说道,却是背过脸去,不再看他。
“继真,我给你讲个我家乡的故事可好?”
“……”
“从前有个浪荡的侠客,他有个兄弟,还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可是他兄弟爱他的姑娘,他为了全兄弟义气,就索性退出江湖,跑出了关外。”
“你们男人都是这般,就知道死要面子。”朱继真还是没转过脸来。
“别打岔。”令狐玉笑着说道,“过了很多年,这侠客思念故土故人,所以打算回乡看看,没想到在路上被接连好几拨强人围攻。”
“这种傻男人,必是当年结了无数仇家。”
“倒也不是,”令狐玉喝了口水,顿了一顿,“这男人武功超绝,那时候有个好事儿的大脑门老头儿给天下英雄排名,他排第三,绰号“例不虚发”,你别看他排第三,但是后来排第二的宰了排第一的,他又把那排第二的大胡子帮主宰了,论起来,他武功可称得上天下第一,跟他过不去的仇人当然有,但是有胆子的都被他宰了,没胆子的自然也不会来寻他。”
“那谁要杀他?”
“莫急,后来他路过一家小店,结果在小店喝酒的时候,被人在酒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药,虽然他最后杀了那下毒的童子,但已经身中剧毒,眼见着是救不了了。”
“啊!?”
“你猜他后来怎么着?”
“怎么?”
“他就坐下来,开始喝酒,对,喝毒酒。他说,反正他已经中毒,毒已经无解,喝一口是毒,喝十口也是毒,美酒当前,还是不要浪费得好。”
“……”朱继真转回头看着他,也不说话。
“你猜是谁要杀他?”
“是他兄弟,还有,你是不是已经不想活了?”说罢,朱继真跺脚站起身,死死盯着他,令狐玉感觉看到她快要哭出来了。
“嘛,我忘了。”倒是令狐玉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打破尴尬气氛的是外间小灰的嗷嗷叫唤。也不知道他是习得了什么奇怪本事,好好一只英雄狼种,长得像狗,叫唤起来,嗯,也是狗没跑了。
走到外间的令狐玉和朱继真,只见门前的小巷倒是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站满了人,个个挺直站着一言不语,看不清脸上神色。人群身穿清一色绛袍青靴,头顶武弁大冠,袍子用金线绣了团团祥云,倒是衣襟角上用黑线钩得的夜鸮记号颇让人多瞧上几眼。
领头立着的,一看就是宫里来的奉御官。他倒不似身背后武士们一脸严肃,看到令狐玉出来,便笑嘻嘻走进前来说道:
“令狐大人。”
“召我进宫?”
“是,陛下口谕……”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