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清晨,婆孙俩正喝南瓜粥、啃玉米馒头,唯缺小黑,不见踪影。但闻其吠声于院中,吠声之中,有凶狠、有警惕,好似遇上外来恶敌。
永乐出门,灿烂于前,小黑于后,不知绕院西竹林转了多少圈。
灿烂余光瞥见她,发出求助:“黄丫头,用什么法子能制服这黑胖子?”
永乐乐得看好戏,悠然道:“你腿比它长好多倍,它追不上你。”
灿烂急道:“天地都有穷尽时,我这力气也有穷尽时。我现在就想停下来,你得想法保证它不咬我。”
永乐道:“想停就停下来呗,它一口未长全的新牙想咬也咬不动你。”
灿烂见她隐进屋内,求助无望,只得自救,跳上黄桷树下的石桌上。黄桷树依水而立,枝干粗壮,树叶繁茂,远远望去,如一把巨形绿伞。绿伞下,一排修竹,苍翠欲滴。此处,可是夏日乘凉的佳处。
灿烂发话:“黑胖子,我用石桌下下棋,没碍你什么。你该干嘛干嘛去,睡觉、和猫玩,散了吧,别跟着我了。”
小黑前足附于石凳,不依不饶,汪汪不已。
永乐拿来馒头,塞于灿烂手中,道:“它不叫黑胖子,叫小黑。小黑贪吃,你只需喂跑它,它便认你是朋友。”
灿烂道:“它毛发身形与‘黑胖子’相符。‘小黑’,它哪里小,不仅长得胖,还非常霸道凶狠。我看出了它的‘黑’,没看出它的‘小’。”
他总爱胡乱安名,永乐已深受其害,小黑亦不能幸免。他爱叫就叫罢,就称谓而已。
灿烂翻下石桌,小心翼翼接近小黑。
小黑鼻怒须张,敌意甚浓,忽地,蹿向他。
灿烂慌乱扔出一块馒头。
小黑前足刹稳,全身后仰,倒地张口,馒头精准无误地落入口中。
灿烂见一块又一块的馒头进了它口腹,它真是忙于吃、贪于吃,已然忘记他是它穷追不舍的敌人。
小黑不是贪吃,是饭量大。此时还是孩童,任谁喂食,皆来者不拒,长成狗后,深谙世事,知人心不可测,为保自身安全,唯外婆、永乐、灿烂三人喂予,方食。
永乐忽地拽起灿烂手握馒头的左手,送于小黑嘴畔。
灿烂脸色大变,心中惊恐:“完了,又被狗撕咬一顿!”却感到手心处温热湿润。小黑吃完馒头,仍意犹未尽、舔吮他掌心。
永乐见他又惧又怖,意外道:“你怕狗?”
灿烂摇首复点首,心中又不乐意承认;捋高衣袖,左手手背,赫然有齿印伤疤。他坐上石凳,故作轻松道:“我五岁时,一条和我差不多高的狗作恶留下的印记。”自此,于狗,敬而远之。小黑虽是小狗,但它毕竟是狗类。
永乐目触其伤疤,便觉手背处隐隐作痛,其时情形可想而知,惨不忍睹。
灿烂深目凝棋,自言:“棋已摆好,左手先、还是右手先。”
他真是古怪,自己和自己弈棋。永乐落座于其对面,连棋带纸对换黑、红棋方向,又撤走黑棋中的车、马、炮各一个。笑道:“两人对弈,会更有乐趣。红棋先,我跳马。”
灿烂愕视半晌,道:“我们从未交手,强弱不知,全摆上,过一盘再说。”他起身欲拿棋,左手未触及三颗黑棋,已然被她抢先抓握在手。他不甘心,继续抢夺,抓住她笔直的手腕。他这无意一抓,力道颇重,她顿感手臂酸麻剧痛,不由自主地松开握棋之手,三颗棋子顺势滑落,咕噜噜、齐刷刷、欢快地顺竹坡而下,落入池塘碧幽幽的水中。
灿烂疾步追随,更眼巴巴地望棋没入水面。只得望水而问:“池塘水什么时候干?”
永乐大眼扑闪,细细回想,摇首道:“从未干过。”
灿烂坐回石凳,气呼呼道:“你故意的。这棋,是我自个儿的便也罢了,是小灿赠送于我,若小灿知晓少了三颗,或责我保管不周,又或怪我胡乱践踏他心意。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永乐知辩解无用,三棋丢失,亦有自己的一分过失。遂好心献策:“重新买三颗,三颗也不知商家卖不卖;不卖,就买一套。”
灿烂道:“我只要池塘中的三颗。”
永乐无奈道:“等池水干。”
灿烂问:“你不是说‘从未干过’。”
永乐:“等上一世。”
灿烂:“一世,还不干呢?”
永乐:“等上二世。”
灿烂:“二世,还不干呢?”
永乐:“等上三世。”
灿烂:“三世,还不干呢?”
永乐:“等上四世。”
灿烂:“四世,还不干呢?”
永乐:“等上五世。”
灿烂:“五世,还不干呢?”
永乐:“等上六世。”
灿烂:“六世,还不干呢?”
永乐恼道:“你有完没完。”
灿烂道:“到此六世,那时,我年迈苍老,走不动,弯不下腰,纵使池水干涸,也捡不回来。”
永乐道:“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可不会老,想蹦就蹦,想跳就跳。到时,我捡回三颗黑棋,放到你老人家手中。”
灿烂眼前浮现数百年后的景象:他须发如霜、手植拐杖;而她依然是童颜模样、天真烂漫。两人却相差三岁。哈哈,想来便觉有趣,心气登时消褪。日后,小灿相问,厚脸再向他索一套便是。他伸出左拳碰及她未握拳的左手,笑道:“来,对碰,约定完成。”言毕,欲举手出棋。
永乐格阻他右手,问:“你独自奕棋时,是右手赢得多?”
灿烂不明其意,随意点道。
永乐:“请你用左手。”
灿烂左手出棋,道:“都说棋逢对手、遇强则强。你却是另类,撤走我三颗棋,更要求我用输多赢少的左手。”顿了顿,轻问:“你新会象棋?”
永乐道:“我五岁便会,棋龄九年。”
灿烂讶然,依其棋龄,当步步杀招、环环后手;她却毫无心机、毫无绸缪,好似蹒跚学步的孩童。
永乐正为扫清阻碍红方大军的黑卒窃窃暗喜时,蓦然发现,几员重将处于险要位置,红“车”于黑“相”田字格上、红“炮”于黑“马”斜格上、另一红“炮”于黑“卒”前;红“帅”更是危机重重,前斜有黑“马”、左临黑“车”,右隔黑“炮”。红棋何时如斯险重危殆?
灿烂的凌厉快攻完胜她的横冲莽撞。数盘后,永乐不依,跺脚喊:“光你赢,你就不能让着我些。”
脚跺于小黑,小黑汪汪委屈。
灿烂嘴角微扬,极力克制欲笑的冲动,“我棋龄少你五年,你得让着我才是。依你棋艺,还对象棋如此热衷,就没想过放弃。”
永乐不满道:“你嫌我棋艺低微,棋艺低微,不能奕棋。依其理,成绩差劣,不能上学。
她有意无意说中痛处,灿烂成绩可不是一般的差劣,不提为妙。他笑问:“在象棋的路上,你为何坚持这么多年?”
永乐目光悠远,低语道:“爸爸妈妈喜爱弈棋,我还不会当旁观者时,便喜爱上了。我五岁学习——坐是妈妈的位置——爸爸的对面,妈妈变身成我的军师。我们家象棋对奕,和乐融融,没有厮杀输赢。但我喜欢赢,爸爸总不留痕迹的让着我……”她眼眶一红,往事已远,只成追忆。
灿烂见她眸中有泪,心中亦感慨:“和家人同做任何事,皆会欢喜快乐。我和小灿、妈妈离多聚少,很难同做一事。今儿和黄丫头奕棋,也算是有人和我同做一事了。不过,她忆起往日,虽温暖却难过,难过往日不再、温暖不再。我何如佯装输于她或许能逗她一乐。”遂道:“黄丫头,给你道个歉,我刚刚说谎了,独自奕棋时,左手是常胜将军,右手是不折不扣的输家。我用右手和你再来。”左手和右手于他来说,实无区别,只是家中常常他一个人,闲得无聊,想出左手和右手弈棋。
永乐斗志又起,朗声道:“好啊!”
灿烂抓耳挠腮、面有难色。永乐当他为败局所困。实则是,他费神苦思、巧妙布局、想方设法、合情合理输于她。他连输几局,亦不觉气馁苦闷,见她笑颜重绽,他亦万分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