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永乐电话响起，徐如月来电，电话中得知，徐老师出差方回，途中微感风寒，高烧反复，引发肺炎，此刻在医院。
她飞赴医院、来于徐如月病榻前，一位年约五十来岁、身材魁梧的汉子，正轻吹粥汤，悉心喂于徐如月。
此汉是徐长河，徐如月邻居，旁人相询，她如斯回应。徐长河家的黄泥墙毗邻徐如月家的红砖楼，他出生那日，她便已然认识他，她亦不过先他一日出生而已。其时，她是否真的认识，不得而知。
两人呀呀学语，蹒跚学步，嬉玩戏耍，不觉到了上学年龄，她上学放学，他牧牛而送、牧牛而接。
直至他参军将远行，离别在眼前，方知离别苦。情萌于心，斯时，疯狂蔓延，他深情喊道：“如月，等我！”
她娇羞应道：“我等你！”
六年后，他欢心雀跃、退伍归来；她却已然为人妻、为人母。他目光依然、炽热缠绵，她黯然无奈、闪烁避之。两人因同姓，虽无点滴血液关系，依祖辈旧俗，同姓不可结成连理，双方父母暗地通气，想方设法阻碍两人。两人身处异地消息不通，她只得听凭父母主张、违心另嫁。两人缘尽于世俗旧礼。
复六年后，政府拆迁令一下，黄泥墙、红砖楼瞬时化为尘土废墟。她闲时，信步而来，孩时无忧无虑、欢声笑语之地已然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了无往日痕迹。
她落寞怅然回首处，恰是他痴缠凝望的眼眸。他低垂眼眸，隐匿情思，轻声道：“我送你回家。我刚盘下一辆出租车，路况、人流尚未熟络，客源清淡，犹未拉到一个客。”他见她每日上下班皆乘坐出租车，心中想：“我若是出租车司机，每日可和她见两面、说上一两句话。”遂将想法付之于行动。
她默然不语，成了他的首位乘客。从此以后，她是彬彬有礼的乘客，他是勤恳准时的出租出司机。
世事无常，十年后，地震惊天动地，她丧夫失女，她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悲痛不已。夜深人静，她恍步于丈夫单位门口，伫立半晌，又踉跄来女儿上学的学校门口，泪眼中，女儿巧笑嫣然、欢快奔来。她张开双臂，拥住的却是一个高大硕壮的身躯。她一惊，忪开怀中之人，见此人浓眉大眼，正是徐长河，她号啕而哭：“上天入地，我是不是该追随他们。”
他脱下外套，裹住全身冰冷的她，抹一把眼泪，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她一怔，昏厥不知人事。她恻然醒转，他寸步不离，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恐她做出“上天入地”之事。
她悲然一笑，道：“我岂能遂天之愿，让其笑话、看轻。我倒要看看，它将还有什么苦难悲痛给予我。”
她强忍悲痛，日子继续，清晨推开茶色铁门，隔壁人亦推开茶色铁门，两人相顾，她叹道：“长河，你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何苦呢？”叹声中，有无奈、有伤感、有怜惜、有心痛。
他憨憨笑道：“想一直做你邻居。”
两人以邻居相称，愁煞旁人永乐。两人弯弯绕绕数十载，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对历尽尘世苦难、互珍互爱的爱人。正如斯时，一个胃口欠佳，一个耐心哄喂。
徐长河道：“再吃六口。”
徐如月：“一口。”
徐长河道：“五口。”
徐如月道：“一口。”
徐长河道：“三口，买枣泥冰淇淋。”
徐如月道：“说话算数。”顿了顿，道：“医生不是不让吃冰的吗？”
徐长河道：“医生总有不在的时候。”
永乐笑道：“徐叔，枣泥冰淇淋有我一份，封我向医生打小报告的嘴。”
徐如月面色微白，见永乐来，强作精神，一时眸亮神健，拍拍身畔床铺，笑喊：“永乐，来坐这儿。”两人皆有失亲之痛，相处以来，未有母女之称，却情若母女。
永乐碰了碰她额头，道：“不烫呀。”
徐如月道：“高烧白日休息，夜晚出没。”话末，她略询工作室事务，室中细务繁琐，且无大难之事。
言罢，永乐见柜几上，一张医生开具的处方药单，遂问：“这药取了吗？”
徐长河摇首。
永乐起身，道：“我去取。”
徐长河道：“门诊大厅一楼取，出门右转，过回形走廊，电梯直达。”
永乐依言来电梯处，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她已然是七层站客。
“嘀”的一声，电梯门应声而开，一丛人于电梯内鱼贯而出，一位黑衣俊男，英挺秀拔，是灿烂！不，是小灿。
他擦肩而去，她心中一痛：“若是灿烂，当不会和我情同陌路。”她未及细想，尾随其后，见他背影茕茕，心中又一酸：“我的背影是否亦如此，形单影只。”
李星灿右转复右转，没于“心灵栖所”诊室。
永乐随步而入，白衣护士喝道：“你有号没，有号交号登记，登记后在外等待喊号。”
永乐歉然退出，四顾茫然：“我为何来此，小灿与我何干。”她原路返回，出得十多步，心中又想：“我若是灿烂，会视而不见、袖手不顾吗？他俩兄弟情深，他当摸清缘由，竭尽所能，只图为其好。因着灿烂，我亦尽绵薄之力。”
思及于此，复回，廊中，人潮有增无减，衣着光鲜亮丽、朴实陈旧，兼而有之。疾病面前，诚然不分贫富贵贱。
她举首，见壁上有字，是“心灵栖所·何敏芝教授”生平简介、光荣事迹、擅长领域，她恍然明白，光顾“心灵栖所”的人，不是夜不能寐者，便是心中郁结之人，小灿是哪类呢。她心念灿烂，不顾生死相隔，今生不免孤独终老，算不算“心中郁结”。若算，她挂号就诊，何教授寻因知果，开具处方：“忘却灿烂，郁结便散。”她未必从方，依然顾我，郁结一生，唉……叹息声中，小灿已然于身畔飘过，她目送其背影，没入转角。他为何来此，她不会当其面询问，欲知其故，着落于何教授口中获得。此时破门闯入，乃唐突无礼之举，待何教授稍闲方可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