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妻子离逝添新欢
数月后,爸爸娶回新妻。说是征得永乐同意,她努力搜索记忆,哦,似乎是。数日前,爸爸和她秉烛夜谈,她神游其外,沉浸于想念妈妈的思绪中,未听进爸爸的冗长絮言,只记得末了问:“我这样做,你觉得好吗?同意吗?”
永乐昏头昏脑,信口敷衍道:“好。”唉!爸爸亦不细细揣摸、思量,她若头脑清醒,知来龙去脉,岂会说“好”。
爸爸的新妻——丁若梅,双十年华,是个貌美温柔的好女子。
她纵有百般千般好,亦不及妈妈的万分之一。
永乐冷眼旁观:她霸占客厅——她旋转飞舞的照片框上墙壁;霸占厨房——新添青花瓷碗瓷盘;霸占浴室——洗漱用品琳琅满目占据大半镜架;霸占卧室——睡于妈妈的位置——爸爸的忱边!
她犹不满意罢休,将妈妈的所有衣物(包括那袭红色摆裙)装进蓝色大编织口袋,拖离卧室,欲拖离客厅出厅门外。
永乐双手紧扽口袋细绳,问:“你要将它们怎样?”
丁若梅笑道:“闲置衣物占地,于我们又无用,不如捐赠于山区,废物也不废。”
永乐心中悲叹:“人走茶凉!妈妈方走,爸爸的新妻竟想彻底扫清有关妈妈的物什,爸爸也不管管,竟默认!”想于此,她愠然道:“于你无用,更是废物,通通放我房间好了。”
丁若梅知她心中割舍不下亡母,劝道:“永乐,人死不能复生,你妈妈若在天之灵,她会希望你放下她,活在当下。”
永乐怒道:“活在当下,当下便是你!我妈妈就由你取而代之!”她犹如发疯的小狮子,往内狂奔。
只听得“嘭嘭”两声,两人同攥的细绳应声断裂,丁若梅重心不未稳,撞于墙棱角,额头顿时凹陷,凹陷处又隆起青包,她捂额呼痛。
永乐一屁股坐于地上,臀部、背骨似乎被震碎,且毫无痛感,痛感已然转移于心中——心痛万分!
爸爸不知于哪间房蹿来,扶拥小娇妻,关切道:“除了额头,还伤着哪里没?”
丁若梅委屈摇首。
爸爸回首,狠瞪永乐,大声呵斥:“你就永远长不大?你要任性、胡闹到何时?现不同往日,梅姨有了身孕,你就不能让着她?”
永乐一惊,爸爸声色俱厉,初露怖容凶言,将往日慈父面容击得粉碎不堪。未来景象于此可略见一斑:爸爸掌上明珠已然不是她!她只想留住有关妈妈的一切,于爸爸看来且是任性胡闹,忘记妈妈方是乖巧听话。她做不到。她感到胸腔憋闷、几欲炸裂,她有些眩晕、有些窒息,得去南塔、凯江转悠转悠,大呼几口清新鲜活的空气。她狼狈起身,夺门而出。
黄昌成追随其身后,忧切道:“永乐,你要去哪里?”
永乐有心吓唬他、惹恼他、气坏他,谁叫他凶她厉她。她冷笑道:“我想攀上九层南塔,纵身一跃,便登极乐;又或跳入凯江,随江东流,定能寻得妈妈!”他或许正有此巴望,少了她这个任性胡闹的绊脚石,他和小娇妻天天佳期、浓情蜜意。
黄昌成全身轻颤,哆嗦道:“永乐……别……不,咱哪也不去,回家,我们奕棋,十局、二十局……”女儿每遇不郁之事,只要陪她奕上几局、让她胜上几局,令她不郁之事亦悄然忘之。
永乐断然摇头,信步向前,蓦地回首,道:“除非你和……”她指指家门(代指丁若梅,她不知如何称呼丁若梅),又道:“分开,你说为我而结婚,你值班的夜晚,我好有个伴。我不需要伴!”
女儿不谙纷纭世事,更不了男女情事,黄昌成痛苦而叹,面部痉挛,喊道:“永乐,婚姻不是扮家家,是承诺、是约束、是责任……”前妻离逝,他未有再婚念头,且老院长开导、再婚同事现身说教、好友相劝,归根溯源:为了永乐!为了永乐夜晚不孤单,为了永乐有一个和美如昔的家。
永乐不耐道:“你尽你的责任去吧!我不会跃塔跳江。妈妈在看着呢,我要微笑着活到八十、一百,更有可能比彭祖年岁还长!”
南塔山闲逛之人真不少,山麓清水池畔,层层叠叠蜂涌成海,皆欲近于池中四散的水气而得以凉爽。亦有观鱼的,如永乐,于两个脑袋缝隙中窥探,一尾金色宽背大鱼,悠悠游来,扇动尾,口吐水泡,似乎于人问好候安,且调转身子向前滑行。身后,数百条彩色小鱼井然有序列成五纵行,游浮于水面,蜻蜓点水般地凌波旋转,宛若风姿绰约、翩翩起舞的芭蕾舞蹈者。绕池一圈,它们调整身姿,双鳍如浆,以流星划过夜空的速度游动,一时,池中好似丝带飞舞、空灵飘逸,更似雨后彩虹、惹人垂青怜爱。
忽地,一塑料小漏网不合时宜地绰入水中,金色宽背大鱼被捕获,想必其是鱼中之王,被人囚之,余鱼无王统率,仓惶逃蹿,沉入水底,不露踪影。池面无波无痕,静如明镜。握住漏网柄端的是一兔唇男孩,十一岁光景,不顾众人怒目相向,如获至宝地笑着,见势不妙,油滑地跑开了。
唉!无鱼可观,永乐悻悻然,顺石阶而上。
石阶小径青石铺就,傍有一片花海,花是红月菊,芳香四溢,惹人醺醉。亦有醉翁之意不在赏花之人,其掐断枝茎,带走花朵,断枝汩汩冒出绿色汁液——滴滴眼泪(怎么看怎么像)。花,失去花朵,黯然失色;人,失去母亲,至悲至痛。永乐怔望流泪的枝头,竟与之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
断枝残容,不忍再睹。她直上巍巍南塔,倚朱栏,眺远方,可见伍城大厦楼顶黑白大时钟分秒不休,大厦畔坐落排排墨蓝色房舍之一,便是她曾经快乐无忧、幸福和满的家,自认为亘古不变,如今已然面目全非、风雨飘摇。斯时,爸爸和小娇妻,正喁喁私语、柔情似水、你侬我侬……唉!她真会找罪受,为谁来此,为谁解忧,为谁散愁。她目移于正前方,凯江蜿蜒绕城,流泻的阳光下,宛若金蛇逶迤。
“小孩,让开!我要照相!”尖细锐利的女人声音于耳畔响起。
永乐回首,见一位而立女士,浓妆艳抹,不得真容,满脸粉末,趾高气扬,正向永乐颐指气使。
粉末女士未意识到自一己之私的强求,冒然扫却永乐望云俯江的雅兴。
永乐亦未在意,有感而发道:“你看,天上浮云,时而白衣,时而苍狗,瞬息万变,照相唯能留住一瞬,却非能留住所有美好。”若照相保存的图片能轻易换取图中的人或物,她愿倾其所有妈妈的图片换回妈妈!
“妈妈!”她心中喊,“请你像往日般追随于我身后,奔跑下山。”
她追着云朵跑,妈妈追着她跑,其后是爸爸。妈妈喊:“永乐,慢些!看脚下!注意石阶!”
今日,唯风儿念她无伴孤单,追逐于她来至凯江江畔。
她落座于柏木长椅,依其往日,她居中,左妈妈右爸爸,三人俯江览物。凯江一如往昔,浩浩汤汤,日日夜夜,无穷无休,滚滚东流。
“啊。”一个蓝白皮球不知于何处飞来砸中永乐后脑勺,她不由呼出声,皮球滚进她怀中。
罪魁祸首出现,一个五岁男孩,面容羞涩,神情腼腆,欲张嘴又未张嘴,眸中盛满歉意。
永乐不忍他局促受窘,将皮球还于他,笑道:“我没事,去玩吧。”
小男孩捧回皮球,开口无声地说了俩字,永乐猜是“谢谢”。
“我可以坐这儿吗?”一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孕妈妈手指永乐左位,微笑而问。
永乐不及细想,点首答应。
孕妈妈,身着宽松蓝底花裙,大腹便便,双手摩挲于高高隆起的腹部,神色间充满无限憧憬、无限期待。
永乐思潮起伏:陌生男孩、陌生妈妈,她犹可礼貌谦让、微笑待之。更何况爸爸的娇妻、未来孩子,因爸爸之故,和她亦沾亲带故,且同一屋檐下。古往今来,普天之下,和继爸继妈共同生活的孩子千百万数,何止她一个。她当认清现实,遵照爸爸的话,知理数、通情理、不任性、不胡为。然,将要改掉的劣脾性是妈妈在世伙同爸爸娇惯滋养出来的。
她勉为其难地思量明白,决定回家吧!她纵有千千万万个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