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下了场大雪,青云的皇宫里一片素白。
闲怡宫的雪是未曾打扫过的,清晨的雾霭还没有散去,一阵孩童的嬉闹声打破了那儿的宁静。闲怡宫的外院里面,几个身着锦缎稠衫的孩童围成了一个圈,把一个瘦小的身影围在了中间。
最为年长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手里拿着根皮鞭,稚嫩的脸上表情盛气凌人。他的眼里满是顽劣,皮鞭在他手里绕了个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
被围着的是个灰头土脸的女孩,衣服倒是上好的绸缎,只是这会儿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她被围在了外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脏兮兮的脸上却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现在才处境。
墙上有青苔的被她的脊背蹭下来好些,有些已经掉进了她的领口,她却毫无知觉,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那几个围着她的孩子,一点一点用胳膊把自己的膝盖抱紧了。
带头的男孩笑得很得意,他扬眉道:“喂,傻子,你的脸脏了。”
女孩不动,只是睁着茫茫然的眼睛看着男孩从地上揉出了一个雪球,又把雪球递到了自己面前。她没有伸手,只是木然地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脸上,看着他嘴角那丝抑制不住的耻笑,她犹豫也跟着咧开嘴露出几分笑容。
男孩笑得越发得意,又在雪球上抹了点沾土的青苔,蹲下身把雪球又往女孩递了过去:“傻妞青画,洗洗脸吧。”
女孩的眼里依旧是懵懂一片,她迟缓地垂眸看了眼地上的雪,又看了眼男孩手里的青苔混雪球,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去触碰那个雪球,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捧在手里看着。她的眼睛像是隔了一层雾,明明脸蛋生得玲珑精巧,却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木讷的气息。
男孩的眼里有些不耐烦了,小跟班们摩拳擦掌打算自个儿动手替她洗脸,却被男孩拦下了。他又从地上揉了个雪球交到叫那个青画的女孩手里,眼里的顽劣又浓了几分,那一身银白的貂皮棉袄衬着雪色,明晃晃地刺人眼。
“傻青画,这个可以吃的哦,如果你舍不得洗脸,就吃了吧。”
女孩咧开嘴傻笑,喃喃:“可以吃?”
男孩顿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是啊是啊,傻青画,吃吧,你看这个可不就是昨晚父皇赏你的糯米水晶糕?”
提起水晶糕,女孩的眼睛终于亮了一点点,憨憨地抬起头对着男孩直笑。她本来是一手抓着一个雪球,这会儿却直愣愣地把两个雪球揉成了一个,而后仔仔细细盯着雪球看,然后张嘴就咬——
“小姐!”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方才的静默,紧接着是沙沙沙的踏雪声。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趟过过膝的雪努力向孩子们在的地方迈进着,她的神色焦急,额头已经出了汗。
一个小跟班匆匆扯了扯带头男孩的袖子急急开口:“六哥,如果她告诉父皇,我们又要被罚了!我们快走!”
“走!”
带头男孩一声令下,孩子们眨眼间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而刚才出声的那个宫女却还在十几丈的地方一步一步谨慎地趟过厚厚的雪。自然,也没有人看到那个叫青画的小女孩在男孩们转身离去时她低下头的眼神——她原本那双木讷痴呆的眼睛里突然闪现了一丝光亮,是之前前所未有的色泽,那一片比雪色更清亮的神采。
“青画小姐,你没事吧?”
宫女总算是到了青画跟前,哆哆嗦嗦把她扶了起来替她掸去身上沾到的泥渣草屑,掸着掸着,她的两个眼睛慢慢红了,姣好的妆容立刻残了。
早在她走近的一刹那,青画已经恢复成了呆滞的模样,两个眼睛又空洞无神起来。她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珠,咧着嘴笑。
宫女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轻轻叹了口气,把青画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朝着宫门慢慢走,边走边叹息:“青画小姐,你怎么就那么……唉,陛下昨晚单单赏了你水晶糕,六皇子他们眼馋着呢,怎么奴婢一转身你就又被欺负去了呢?以后可要乖乖待在宫里,除了皇后和陛下,谁叫都不见。唉……”
青画在宫女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傻呵呵乐:“傻……”
宫女早就料到她的话压根不会被理解,只是看着青画天真的脸孔叹息:“晚上皇后设宴款待贵客,也算了小姐一份,奴婢一会儿给小姐你上个妆,漂漂亮亮去见皇后。”
“青画,漂亮……”
“是是是,青画小姐最漂亮。”宫女好笑地摇摇头,抱着她推开了宫门。
闲怡宫里白天热闹得很。许是这儿的主子青画是个痴儿,所以宫女侍从们多多少少省了几分担惊受怕,多了几分自在,宫里上下尊卑也就模糊了些,到处是一副打打闹闹和乐融融的景象。听说皇后设宴还请了自家的小主子,宫女们更是喜上眉梢,争着抢着给青画上妆画眉,一番折腾下来,居然也画得像模像样。
青画向来是乖巧的,除了神情呆滞,她其实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像一般痴儿一样大吵大闹。约莫半个时辰的折腾后,抱青画回宫的宫女满意地看着自家小主子的眉目,手一挥招呼着一干侍从去张罗赴宴要用的首饰与衣着去了,留下青画独自一人在房里。
房门是关着的,房里点着熏香,淡淡地弥漫着一丝沁香。
青画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乖乖坐在梳妆台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梳妆台上的雕花铜镜——镜子里是个十岁上下的女孩的脸,五官极其精致,神情却是痴愣笨拙无比的。
她的眼里本来是灰蒙蒙一片,随着外头侍从们的嬉闹声越来越远,那一片灰蒙蒙居然慢慢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亮无比的眼。
——宁锦。
她轻轻张了张口吐出这个宛若禁忌一般的名字,眼里的苦涩便一丝一丝如同潮水一样翻涌上来,整张脸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宁锦,宁锦……
她仿佛中邪一样地轻轻重复着相同的两个字,小小的手触碰到了铜镜的边缘,被那抹冰凉刺得缩了回去。几乎是同时,苦涩的笑容在她脸上泛滥了开来,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坚韧是幻觉一样。她再度伸出手轻轻触碰镜子中的孩童的脸,眼波流转。
老天爷终究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它也许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变化莫测,于是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是青画,一个十岁的痴呆的孩童,可是她也是宁锦,一个本该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死了的朱墨国摄政王妃。
一年之前的宁锦的确已经暴毙在了墨云晔的婚宴。她还记得自己是三月芳菲毒发痛苦万分死去的,只是当满身的疼痛突然间烟消云散之后,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爽,她好久没尝过无病无痛的滋味了……可她还来不及喘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青云宫里的十岁痴童——青画。
青云是朱墨的邻国。宁锦在不断的探索中终于知道,这个叫青画的痴儿是青云国为国捐躯的镇远将军的独女,家里一门忠烈都死在了战场之上,青云的皇帝就把她接到了宫里安排在后宫,赏了她一座妃嫔的宫殿抚养她长大。而后,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宁锦,一个早就应该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魂魄。
死后重生,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借了人家的身体,宁锦害怕过,彷徨过,到后来终于认命——也许,老天爷是可怜她一生短暂,想补偿一段新人生呢?宁锦早就死在了半年前,现在剩下的——是青画。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浴火重生。
青画已经足足十岁,早就倒了上学堂的年纪。只是她一介痴儿,自然是不能与皇子公主们一起上学的。皇后偏爱,特地替她从宫外寻觅了一个专门的先生。冬至刚过的时候,先生上了门。皇后在寝宫摆了一桌宴席,专程为先生接风,为青画拜师。
宴席那天青画并没有早早去凤华宫,而是在房里小睡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爬起身,眯着眼睛望了望日头,收拾好行装打算出门。临行前她摸了摸床头的暖炉发现它还是挺暖和的,顺手把它也带在了身上才不急不慢地一个人出了闲怡宫。
青画在宫里被宫女太监们尊称一声“青画姑娘”,其实并没有什么官爵,她归根到底只是个被寄养着的功臣烈士之女,只是她虽然是个痴儿却也深得皇后的喜爱,皇帝也随着皇后的意思赏了个国姓青给她。也正因为如此,这宫里才没有人敢小看“青画姑娘”。
从闲怡宫到凤华宫要经过一个花园,花园的小径上还残留着昨夜留下的雪。宁锦抱着暖炉走得小心翼翼,却不想撞上几个似乎是早有预谋的人。
“傻妞青画,去凤华宫呀。”
带头的气焰嚣张的小家伙是青云的六皇子青涯,他穿了个貂皮的小袄,身后跟着一群小跟班,一脸的目中无人,显然是不打算简简单单放她过去。他身后的小跟班中几个是排行最末的皇子,还有一些大臣的儿子,都是一帮一起上学的顽劣小孩,这会儿静静等着,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打算看好戏的样子。
这个青涯算起来应该比‘青画’还小了一岁,比起宁锦就不知道小了多少岁了。这半年来他们找上门的大大小小的麻烦也不过是一些小侮辱,青画只当他们是小孩子的把戏,从来都没计较的心思,每每都是略略卖个傻就糊弄过去了,这次她也不打算多做纠缠,只是把怀里的暖炉抱紧了一些,冲着他们咧嘴笑笑埋头就走。
“傻青画,你看你的暖炉都黑漆漆了,拿到凤华宫去见大人物可是会被笑话的哟。”青涯笑得贼兮兮地拦下了她,凑近了在她耳边耳语,“傻青画,本皇子教你个民间的法子,雪混着草木屑搓一搓,马上暖炉就干净啦。”
那暖炉是用上好的炼金之器铸造的,外头裹得是从北方极寒之地运来的乌木,哪里是洗得白的呢?青画当然明白这个顽劣的孩童在玩什么把戏,只是“青画”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她只能忍着笑配合着露出诧异的表情抱紧了暖炉糯糯道:“青画,回来洗~”
“六哥,她没被骗!我看到她笑了!她在笑话你!”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跳了起来。
“哪有!她很容易骗的啦,六哥才不会那么笨!”另一个孩子马上对着吼。
很……容易骗么?一瞬间,青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她曾经为了上辈子为什么会那么惨纠结了很久,结果却被一个孩子一语戳破了。她想笑,心里久违的苦涩却一点一滴地翻涌了上来。她的确很容易骗,所以上辈子才会稀里糊涂地把自个儿小命给搞丢了。墨云晔只是陪着她过了一段快意江湖的日子,她就傻乎乎把自己的心给搭了进去,结果给人当垫脚石就算了,还害得宁府满门……
青涯眼里冒出执拗的光芒:“傻妞青画,你现在洗。”
“让开。”青画还没从回忆里抽出身,直觉地喃喃。
五六岁的小跟班傻了眼,扯着青涯的衣摆一阵晃悠:“六六六……哥,我我我没听错吧……”
青涯也被惊得不轻,许久都没发出声音。青画是鲜少开口的,开了口也是重复别人的话语或者几个简单的答话,想这样的情景真的从来没有过。
事到如今,青画也不打算多磨蹭了。她先是抬起头打量了四周一圈,随后才皱着眉头看了面色惊疑的青涯一眼,扬起声音道:“让开。”她虽然自小没个小姐样子,可吓唬人的本事她还是有几分的,对付眼前的几个小孩子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果然,几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是经不起吓的,他们呆呆看了一会儿便乖乖让开了一条道,傻傻目送着她走过白雪皑皑的花园里狭长的小径。
冬日日头短,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夕阳的余晖把树梢残留的叶子染成了金色,地上厚厚的雪一如清晨时那般丝毫不见融化。青画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才出发去凤华宫,路上又被这几个顽劣的纨绔子弟拦了不少时候,这会儿赶去赴宴怕是已经有些晚了。
她走得急急忙忙,自然也就没有瞧见就在花园拐角的道旁静静地站着个男子。冬日的黄昏天寒地冻,那人却穿着薄薄的一件丝缎衫儿,看着她远走的方向笑了笑,若有所思。
青画匆匆赶到凤华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宫灯尽数被点燃了。
进了宫门再走几步就是正殿,她稍稍调整了下气息推开了门,对着正殿里面主座上的人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个礼,糯糯道:“青画叩见皇后。”这礼数是小姿千叮咛万嘱咐照着学的,当她还是痴儿的时候就用了许多遍,想必在场的人也不会惊异。
青云的皇后端坐在厅堂之内仪态堂堂,见着匆匆赶到的青画,皇后威仪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温煦的笑,颔首柔道:“画儿,你来了。”
青画憨憨笑了笑,抓耳挠腮跑到了她身边抓着她一个手晃了晃。
“画儿,你可知道这次本宫叫你来做什么?”
“吃、饭~”
“说对了一半。”皇后笑着戳戳她的脸,“画儿年纪不小了,宫里最小的公主都已经上学堂了,画儿不适合与他们一道儿学习,本宫特地给画儿找了个师父。今天呐,是本宫为画儿摆的拜师宴。”
凭心而论,皇后待她真是没话说的,身为一个寄养在皇宫的臣女,她吃的用的有时候比皇子公主还好上几分,也难怪六皇子他们一帮小孩子看着厌恶,更不用说她还是个痴儿,皇后待她不比亲生的太子差。又或许,正是因为外人眼里她是个一无是处的痴儿,这个位高权重尔虞我诈了半辈子的女人才能卸下防备去真心疼爱吧。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次皇后突然做这个决定的目的会是什么。
“怎么,画儿不喜欢?”皇后半真半假地呵斥。
青画赶忙换上木讷的笑容,咬着衣角笑:“嘿嘿,师父~”
“画儿喜欢就好,本宫为画儿请的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方外之士。”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指着门口道,“画儿,还不快去拜见师父。”
事已至此,青画认命地顺着皇后的指头朝门外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男子。看清了他,她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没有挪开视线。
她原本以为所谓的方外师父是个老头儿,结果却是个二十七八的怪异男人。青云的冬天特别的冷,她今天穿的是厚实的棉袄还抱着个暖炉,那个男人居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缎,就像平常人在春夏交接的时候穿的那般。他的脸倒是长得俊秀得很的,看他的脸明明年轻得很,一头的青丝却已经白了一半,照理这样的长相应该可以称一声仙风道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样的人真的是方外之士?青画偷偷给他那诡异的气质找了个恰当的说法:邪里邪气。
“画儿,还不快叫师父。”
青画不动,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悄悄打量着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
男子朝她微微笑了笑,径直从门口走到了殿中对着殿上的皇后微微俯身行了个礼道:“草民司空叩见皇后,青画小姐有礼。”
皇后满意点头道:“先生打算教画儿什么?”
“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司空微微一笑,回头看了一眼青画才缓道,“如果需要,还有些别的。”
青画憨笑,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司空嘴角噙着一抹笑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不知青画小姐希望学些什么?”
青画熟门熟路地换上属于一个十岁痴儿的表情,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两眼露出几分兴奋的光芒,急急忙忙把袖子塞进了嘴巴里扯着咬了几口,咧开嘴傻笑。
青画根本回答不了,殿上的每一个人包括皇后在内都知道的。她五岁入宫距今已经快六年,陛下也曾替她找过几个私塾先生,却屡试屡败。到后来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个不可救药的痴儿,除了乖巧不吵闹,她和所有的痴呆一样不懂世事。
司空蹲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是恬淡的。他的眉宇间似乎生来就是有一股闲云野鹤的放荡不羁,眼睛却是带着些执拗顽劣的光彩的。他就蹲在那儿,嘴角抿着个弯翘的弧度,似乎真的是在等“痴儿青画”说出她感兴趣的技艺。
殿内的气氛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青画有些撑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脊背已经僵直得不成样子。
“皇后,画儿饿……”她瘪瘪嘴揉揉眼睛,吐出了口中的袖子。
皇后笑着摆摆手道:“开宴,别饿坏了,学什么以后再谈吧。”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忙碌起来。那一顿宴席青画是吃得一点都没胃口的,原本她都饿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宴上的菜又是皇后派了专人从民间收拢来的特色小菜,她本该吃得很尽兴的,只是被人从头到尾一直盯着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硬是没了胃口。
十五那夜月圆,花园的雪前几天总算是化完了,只留着一些枯藤老枝衬着月色。
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的十五青画都是彻夜不眠的。她不知道是因为上辈子三月芳菲发作的日子是十五的原因还是因为上辈子的忌日是十五,她只知道,自从变成了青画一切都安好,只有每个月的十五之夜假如上床安歇就会心口会疼得厉害还噩梦连连,浑身忽冷忽热好似上辈子最后弥留之际的感受,这让她很是难受。
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正巧月色如霜,微风不惊,小姿她们早就各自回房歇息了,外头的侍卫也已经坐在门外打起了瞌睡。青画闲来无事偷偷溜出了闲怡宫,独自漫步到了花园。
在一堆灌木丛边,她发现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个身影在灌木边缩成了一团,低低啜泣着,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
青画一时好奇心起,又悄悄折回了闲怡宫偷了一盏宫灯到花园,慢慢靠近那个蹲在地上啜泣的身影——
那个人察觉了,惊恐地抬起头道:“谁?”
青画也因此看清了那个人:居然是青云排行第四的皇女书闲。她这会儿正蹲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本来精致的脸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衣服袖口被灌木撕开了好些口子。那模样,像是见到了什么鬼怪一般。
“画儿……”
作为青画,她已经观察了一年,痴儿青画在宫里唯一的朋友便是青书闲。
这个书闲公主的母妃是个乱臣贼子的女儿,她父亲本来官拜丞相,只是叛乱失势后被斩了满门,只留下她这个皇女算是皇族血脉法外开了恩。虽然保住了性命,只是她在宫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了。她并未被册封,不能叫公主,只能算是个皇女。也只有这个冷宫的皇女才把她这个痴儿放在眼里,不带半点歧视。
看着她脏乱的模样,青画只觉得心被刺了一下——她与宁锦很是相似,同样是亲人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同样苟且偷生,只是宁锦嫁了摄政王而她在宫里小心翼翼活着。
青画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
书闲愣了片刻,犹豫着点点头,眼里的惊恐像是春日里的蔓草,一片片地把她的瞳眸整个覆盖。她甚至没有惊异她是在和一个痴儿说话,只是像找到一个救命的稻草一样从床上爬了下来,踉踉跄跄地到了青画面前,抓住了她的肩膀。
论个子,青画十岁,书闲十五,青画只到书闲的胸口那儿。被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人这么抓着,青画有些不适,她想挣扎,却被书闲眼里奇异的目光给震慑住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看到什么?”
书闲听了,止不住地颤抖。
青画忽然很后悔今天来了御花园,不论是偶遇司空还是书闲,都让她莫名的不安。就好像是铸造已久的蜗牛壳正在慢慢地起裂痕,她正已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暴露在日光下。
你到底看到什么?
书闲的神情惊恐得像是被调皮孩子从巢里拿出的乳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拽紧了青画的肩膀才颤抖着开口:“我、我和六皇子素来交恶,我,我的玉燕被他那去了……我、我本来只是去他宫旁转转……却、没想到没人看守……他、他向来不爱惜物件,我就进去了想在院里找找有没有被扔的……”
“然后呢?”
“然、然后,我听到二皇子和……林将军在商量……趁、趁父皇大寿人杂……给太子……下药……”
书闲没有说完,青画却已经大致明白了她这副样子的缘由,暗暗惊讶。自古太子就多半的皇族长子,二皇子想必是想谋害太子顺应着接替太子之位,故而深夜与亲信相商,为了不引入注目特地屏退了侍从,却被书闲误打误撞进了宫门偷听到了秘密。她终究还只有十五岁,想必是被宫廷内斗给吓到了。
这二皇子与六皇子是一母所生,二皇子还没有封地故而依旧与幼弟母妃住在宫中,被书闲撞到也是天意。对于这种宫廷内部的争权夺利青画向来是充耳不闻的,她不过是个被寄养的人,这本就不是她该关心的范围,想当初墨云晔也是庶出的皇子,照样用计做了他的摄政王。也许,普天之下的皇族子弟多半是少了份心肝的。只是……她看了一眼惊恐未定的书闲——她该怎么告诉她,这种事情是宫中的家常便饭呢?
“先回寝宫。”青画打断了书闲颤抖的话语。
书闲微微一愣,小心地伸出手拉了青画的手,默默地回了寝宫。
“画儿,你不傻,你听得懂我说的,对不对?”一进门,书闲就急道。
“画儿,你不傻,你听得懂我说的,对不对?”
书闲似乎是因为把秘密说了出来轻松了不少,她渐渐地恢复了神志,小心地看着青画的眼。方才的激动让她一时忘却了面对的是个不会言语的痴儿,可是只要稍稍放松一些神智,她顷刻间为方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那个痴呆了十年的痴儿青画,开口了。
青画不答,只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书闲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唯一的朋友,她现在生死攸关,她能袖手旁观吗?只是……今天要是承认了,那明天,后天呢?她还能不能继续做她的痴儿?
“画儿,他们都说你连话都不会说,可是你明明思路清晰,对不对?”
“画儿,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画儿,你说我要不要去告诉父皇?二皇子他……”
“忘掉这件事。”青画的眉头紧锁,下定决心似的从喉咙底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她已经太久没有开口说完整的话了,都快忘了把一句话一气呵成的感觉。她靠着房间里的朱木桌子轻轻地喘着气,眼色如琉璃。
书闲呆呆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青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宫里人人都知道青画小姐受尽皇后恩宠,连皇上都对她疼爱有加,她本人却是个只有三岁心智的孩子。有时候她也会在御花园里见着她,她偶尔拿着糕点晒太阳,偶尔蹲在花圃中拿着个小铲子憨憨笑,然而,她却从来没见过她现在的神情……
这宫中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秘密,她今天却发现了惊人的一个,青画她……
“可是……”
“忘掉。”青画忍无可忍地皱眉,“太子的事我会想办法警告皇后。”
书闲默默看着她鲜有的正常人神情,下定了决心似的咬牙道:“画儿,我为你保密!你……别怕,你的事我不说出去,死也不说出去。”
青画有些惊讶地看着书闲决绝的表情,沉默了半晌,最后轻轻笑了。她那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我为你保密”这是个誓言。她那时候也不曾想到,当年她无意中帮的这个小忙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很多年之后,当这个弱女子坐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的时候,她仍然会拉着她的手说,画儿,本宫为你保密,搭上性命也会让你……登、上、云、霄。
半夜遇见司空,是青画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事情。
夜已过半,风起了,道旁的灌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萧瑟异常。
青画提着已经有些昏暗的宫灯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地往闲怡宫走,刚到花园拐角却撞上了一个不期然的身影。那个身影像是鬼魅一般站在那儿,无声无息。
拐角处风大,宫灯明明灭灭坚持了没多久就被风吹灭了,她只好衬着月色去打量那个人:他的身姿轻巧,比寻常人瘦了好几分,却只穿着一件纱质的衣服,站在寒风中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司空。她都险些忘了这个半个月前才见过一面的“师父”了。他已经消失了半个月,怎么今天晚上忽然出现在了花园?
“好徒弟,你好兴致啊。”司空的声音很是戏谑。
青画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换上平时装惯了了面具冲他咧着嘴笑了笑,不管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她都决定装傻充愣到底。
“怎么,见了为师都不问个好?”
“先、生~”
“你叫我先生?”司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下巴。
青画只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这个人的目光太锐利,她好像什么都被看光了一样……她用力挣扎无果,最后卯足了劲儿对着他的手指一口咬下——
只可惜还没能合上嘴,她就被人换了个姿势反过身牵制住了。他只用一个手就把她的两个手捏到了一会儿,另一只手继续握着她的下巴稍稍偏转着看了一会儿。
他说:“画儿,我跟了你半个月了,我看到了你不少小秘密,知道么?”
青画浑身僵硬。
“你是棵奇特的苗子,叫先生我就教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叫师父我就教你别的皇宫里学不到的东西,你想好了吗?”
司空低哑的嗓音透着说不出的蛊惑。
青画清晰地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挑拨了起来,她莫名其妙想起了上辈子每个十五等待三月芳菲准时发作的日子,那时候的天,那时候的梧桐叶,那时候的宁臣悲痛隐忍的目光,那时候墨云晔嘴角那丝温和却没有温度的笑,还有他低婉的呼唤:锦儿……
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那是一个梦,一个这一年来每晚让她在夜里浑身冰冷的梦境。
那时,摄政王府有个废弃的院子,院子里面没有屋子,只有满满一院的桃树。一夜春风来,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满枝满院的粉色烂漫到了天边,乱花迷人眼。桃花树下有个紫藤搭建的亭台,台中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木雕的杯子。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青丝如锦,面如冠玉,眉宇间的温煦如同桃花间跃动的阳光。一个憨态可掬地抱着自个儿的杯子眼神贼溜溜,嘴角挂着一抹顽劣的笑。
——笑什么?那个温煦的人垂眸轻声问。
——我在笑,什么时候王府缺银子了,把墨王爷卖了足够整个王府吃半年!
——锦儿想卖了本王?那人又问。
抱着杯儿的人不答话,只是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依着紫藤的花架小憩。阳光透过藤蔓密叶投射到她的眼睫上,她就拿个叶子遮住自个儿的脸,悄悄吐舌头:卖了自家相公?她可舍不得。
温煦的男人微微一笑,随手折了一枝桃花把玩着,斟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
忽而画面一转,初夏的暴雨替代了春日明媚的阳光。短短一个月,桃花就谢了。同样是桃花院,同样是紫藤亭,同一个男人再次把一杯酒递到了她口边,这次她却经不住浑身的颤抖……
那人依旧笑若春风,眉宇间不见半点阴霾。他轻笑着说: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这一晚,青画是落荒而逃的,早就熄灭的宫灯被她丢在了一边,破败不堪。很多年后她才了然,青画和宁锦就像是两根不相干的绳子,如今已经打了个结,再也分不开,她兜兜转转躲闪了无数次,始终敌不过一个造化弄人。
爱也好,恨也罢,其实都是个死结。
二皇子的阴谋最终以一封密函的方式呈到了皇后的手中,是青画亲自送去的。皇后待她很好,她哪怕不能向皇帝告发二皇子,好歹也该提醒一下皇后让她警告太子注意饮食。
没有人会试图从一个痴儿口中得到些有用的信息,除了青书闲,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相信她的话。她送去的信自然没人会去猜想是她写的。至于写信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她要的效果本来就只是让皇后和太子警觉而已。
然而只是隔了短短两天,青画就知晓,这一场赌局,她惨败。
太子还没等到皇帝寿宴就已经惨遭不测,整个皇宫的宫灯都换上了白纱,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人心惶惶,害死太子的凶手尚未找到,每个人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自己惹来杀生之祸。而整个宫中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自然是太子的生母在的凤华宫。
凤华宫是皇后居处,向来是四季花开繁华如锦的,太子的死却像是秋日的寒风,一下子把整个宫带入了冬季。
皇后是个要强的女人,只是失去唯一的儿子的打击依旧摧垮了这个母亲。青画小心翼翼迈进凤华宫的时候,见到的是凤华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聚拢在了院中,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慌张模样。他们聚集在一起等着宫中传召,不敢走开不敢松懈,却也没有人敢进到正殿里面去探望那个依旧有些歇斯底里的母亲。
小姿拉着青画的手往后退了些,看了宫里的情形犹豫道:“小姐,不如我们改天再来?”
青画沉默不语,只是轻轻松开了小姿的手往正殿里面走。她是今天早上得知太子的死讯的,就在前天,她才亲手把信交给了皇后,她还记得皇后当时立刻派人加紧了太子饮食的戒备和太子宫的看守侍卫,只是短短两天,一条被人严加看管着保护着的人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宫廷内斗不像她上辈子闯过的江湖,江湖虽然腥风血雨却是实实在在的拼杀,宫廷里杀人从来是不见血的……
蓦地,她想起了司空含笑的话语,他说:你是棵奇特的苗子,叫先生我就教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叫师父我就教你别的皇宫里学不到的东西,你想好了吗?
凤华宫的殿门实在是有些沉,青画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开了那扇门,连带着把外头的阳光也带了一些进殿。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的女人,她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大哭大叫,也没有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她几乎是打扮得端庄秀丽的……就和她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的时候一样,仪态堂堂。柳眉,凤眼,朱唇,朝服,没有一处不精致,没有一处不威仪。
青画把小姿关在了门外,轻手轻脚靠近那个雕像一样的女人:“皇后……”
皇后不动不响,目光中没有脆弱,甚至没有一丝晦涩,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俯瞰着殿内的一切。
“皇后。”
青画偷偷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她有些透不过气了。这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青画’唯一的亲人,而她早就知道太子会被毒害,却没能阻止……这种无助的挫败感让她想起了上辈子还是宁锦的时候,她也曾经试图从墨云晔手上把父亲救出来,可是事实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云晔把“意图谋反”的帽子扣到了父亲头上……
“画儿,你来了。”皇后发现了她。
“嗯。”
皇后露出几许笑容,朝她轻轻招了招手:“画儿,到本宫这儿来。”
青画稍稍发愣,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上了后座,在皇后腾出的地方轻轻坐了上去,抱住皇后的腰。她不知道皇后这么做是什么用意,只是如果能让这个几乎可以算作她母亲的女人轻松些,无论是什么她都会去做。
“画儿,你太子哥哥走了。”
“嗯。”
“本宫知道是谁下的毒,本宫没有证据,可是本宫迟早会让他付出代价。”
“嗯。”
“画儿,宫中的事情太复杂,有时候要看准一个人抓住了。有时候啊,看对了也不一定抓得住。本宫本以为一切都已经安好了的……”
“皇后……”
“画儿,本来,本宫是想让你嫁给太子的。”皇后摸了摸青画的头轻道,“你是个好孩子,傻便傻,起码不会与本宫来争这后宫权势。我们可以像真正的一家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青画心中震动,眼眶湿了:“我,陪你。”
“画儿,你记着,太子走了就是下一个皇子继任,老二他是没机会了,你记住老三的名字,他叫青持。”皇后的笑容忽然变了味儿,凄清无比,她轻轻把青画的脑袋揽进了怀里,在她耳边轻道,“画儿,老三几年前与陛下闹别扭去了朱墨国,这次寿宴他就会回来……你记着这个名字,跟着他,本宫不知道能护你到什么时候,你跟着青持吧。”
青画不敢出声,只是把脑袋埋在了皇后的膝盖上轻轻喘气。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终究是人上人,她即使失去了儿子悲痛欲绝,却还是可以冷静地分析着所有的事情,并且为她安排好一切。
“画儿,你记着,活在宫中一定要有保命的技艺,本宫给你找的先生……不是寻常人。他既然看得中你,你就一定不是个无用之才。青持与司空,算是本宫答谢你这几年带给本宫的温暖与快活。你,走吧。”
皇后的话说得很是决绝,青画几乎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眸里已经再无刚才的笑意的皇后,很识趣地从后位上走了下来,慢慢踱步到了殿堂中间,抬起眼仰望着皇后——凤华宫里雕栏画柱奢华至极,处处锦绣,皇后坐在她那个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望着的高位上,脸上的神情威仪万分,同时也是不带半点儿生气。
青画隐隐感到些什么,她凝望着那个遥远的女人,对着她屈膝跪下了,恭恭敬敬叩了两个个头,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她开了口:“皇后教诲,青画铭记于心。以后青画行走宫中一定时刻记着皇后的话,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全青画珍惜的人的性命,青画会和司空师父学习。”她微微停顿喘息,重重地磕下第三个头扬声道,“青画叩谢皇后照顾,青画……一定会好好的,绝不辜负皇后期望。”
一句话,字字清晰,却是出自一个痴儿的口中。
青画不知道如果别人见到了这副场景会怎么样,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会。她说完长长的一句话,抬起头看着皇后,眼色清明,不带半点朦胧。她不知道此刻这个举动到底是福是祸,只是她突然觉得如果再对这个真心诚意对待自己的女人隐瞒,未免太残忍了些。
皇后静静听完了她的话后露出一副奇特的神情,像是在哭却明明也同时在笑,她的眼里迸发出一丝璀璨的光芒,有些疑惑有些疯狂,更多的却是怅然。她默默盯着青画,像是忽然醒悟什么时候倏地从座上站起了身,扶着椅座柄儿轻轻笑出了声,脸上的表情有些执狂。
“好,好……画儿,你做得很好。”
这是那天皇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皇后一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那个冬天,太子离世的第三天,青云的皇后服毒自尽。宫中传闻,她临终之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了一份血书,指认二皇子青旭是杀害太子的凶手,因为苦于没有证据,她以死明志,以求皇上明察。
算日子,正好是立春。寒冬过去,春未暖花未开。
彼时青画正在闲怡宫,小姿来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只是呆呆看着镜子沉默了一天。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不见兵刃血光地消失了……这宫里,究竟有多少牛鬼蛇神?哪怕没有害人之心,她一个寄宿的臣女,真的能在这宫中安生吗?
第二天青画就早早地起了床,对着镜子把自己整理整齐了,一个人跑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的迎春花已经抽芽,碧水潺潺,绿意已经泛滥。她抓着自己的衣摆在花园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无果,终于下定了决心扯开嗓子喊:“司空!”
下一刻,司空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他依旧是薄薄的衣衫,满头银发,眉宇间带着一两缕让人看不透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
他微笑道:“想好了?”
“是。”
“那么,你的决定呢?”
青画垂眸笑了笑,埋头看了一眼还算干净的地面,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这是她第一次不装傻不充愣,正正经经地和司空谈话,她不知道这个奇怪诡异的人到底可以教她什么,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的事让她渐渐开始明白,她为自己铸造的蜗牛壳恐怕已经承受不了老天爷的玩笑,她必须面对现实了——青画已经死了,宁锦也死了,她不是青画也不是宁锦,她是个全新的青画,她拥有着宁锦灵魂与……仇恨。
几天前的那场梦不仅仅是梦境,它也是现实,一段被她故意遗忘了的现实。她把那段记忆封存了起来,企图忘掉上辈子深爱的人亲自给她喂下毒药时的痛彻心扉,用这个来麻痹自己当一个十岁痴儿。是司空做了什么,让那段记忆又血淋淋地呈现了,逼她不得不正视自己——她不是贤良淑德,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她曾经是宁锦,那个会抱着包袱扛着剑仗着三脚猫功夫闯江湖的宁锦,那个曾经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快意恩仇的宁锦!
她这一跪不仅是跪司空,更是跪自己的过去。逃避了那么久那么久,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好徒弟。”司空终于完完全全笑了。
那是青云显帝三十年,立春,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