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面对
皎皎昏睡在床上,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星离没有办法,着染染去喊神医泰父。
床上这个小孩,睡得极不安稳:睫毛一直在扑闪,眼珠仁儿在薄如蝉翼的眼皮下滴流;整张脸都红一阵白一阵的,嘴唇却唯有那充血般的殷红;整个人软在床上,看上去脆弱绵软,气息时而汹涌,时而微茫。
星离慌得直接跟摩伽告假,亲自留在床榻边上照拂。
只是几日过去,皎皎的手脚依旧滚烫,星离绞了冷冰似的毛巾给他敷在额头也不见半点效果。
忧心忡忡之间抓起他的小手放在掌心,倒见他能微微反扣了她的手心,这是还有一丝反应的模样,星离这才稍稍放心。
神医半日不来。
等来的却是王雨生。
“四哥!”
雨生坐在床边,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是那个孩子的模样,却明明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了。
来路上,月崂已经把一切都跟他讲了。他是捂住心口,忍着痛走到这里的。进来的时候把表情全给放空,只是为了不吓着星离。
(很酷,但死神并不会看他的面子)
他看了看忧愁满面的星离,让她出去待一会儿。星离顺从地走了出去,给他沏了杯雪顶白茶。
没多久,他就出来,手中是恪儿换下的里外衣服。
“怎么,汗湿了吗?我来去洗。”星离觉得自己很失职,赶紧伸手过来接衣物。
雨生抱着衣服的双手微微往后缩了缩,低声说了一句:“不了。”
染染刚巧把茶端过来,见状放下茶水,恭敬道:
“仙使喝茶,这些事就让染染去做吧。”
雨生局促地把衣服护在怀中,也没有给她,只是波澜不惊地说道:“这些衣物,我洗比较妥帖。”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有未尽地主之谊的惶恐。
雨生看他俩的表情,立刻解释道:
“不关你们的事。是这个孩子,做大人了。”
主仆两人立刻噤声,染染红了脸掉头就走;星离倒是笑了,笑出了长辈的欢娱。
里面传出小小的一声:“父亲。”
是皎皎醒了。
听那声音,孩子早已羞得不行。星离倒是肯硬着脸皮跟雨生进去。
“恪儿,你醒了?”星离走上前,皎皎已经坐了起来,见她向他这儿走过来,下意识地往床里侧靠了靠,少有的退缩和腼腆。
“司眠,你能让染染去把门外的月崂兄弟请过来嘛?我有话跟你们三人讲。”雨生看着星离,一脸的莫测。
星离喊了染染,着她去了。
“四哥,你今日是怎么了?”
“恪儿这些年,托你的福了。”雨生语调沉沉。
星离不解。
“月崂兄弟,已经把所有事都跟我说了。”
孔星离毫无防备,得知自己一心想保全的四哥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悲伤愧疚涌上心头,竟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失声哽咽。
“这个孩子,就是为我所吓,才小命不保。是我对不起偌大王家。当时紧急之下我只有祭出生魂,才能勉力挽留,却不知仍有遗憾!我并非故意隐瞒四哥,而是回天无力,不忍四哥一家心苦。谁知此番恪儿在下界遭遇险境,只能由皎皎保住他的肉身……”
“我的生魂和元丹都比司眠使在他体内的要强大,所以,就把司眠使的生魂和他的肉体剥离开来,也就是,我把他的肉身……给占了……”皎皎看星离说不下去,只有他赶紧接茬。
“司眠坠池,我难辞其咎。”月崂没底气多说,只补了这样一句。
“好了,我不要听这些。我们都不要在这里各自领罚,全然都是意外。再纠结于心,终究于事无补。司眠,你我……”雨生想说你我兄妹一场,却真心不想和司眠只做兄妹,故而改口说:“你我情分一场,你不该害怕告诉我。”
星离感激地看着雨生,更是内疚。
“只是我跟端端,很想交待一句。虽然她早已改嫁他人,但是为人父母,我担心她这个做母亲地还在等她的儿子长大,去看她,带上新媳妇,去叫她婆婆。这个……”他用手一指皎皎,“他可以去替恪儿做一做这件事吗?”
月崂黯然,说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月崂掏出花月宝鉴,里面是荷香十里钱塘府。伍家。苏端端改嫁的钱塘伍家。
出殡。
这家正在给老太爷办丧事,白门白楣,哀戚萧条。
年轻人壮年人都跟在出殡的队伍后出了门。留了几个丫鬟婆子搀着家里的老太君坐在大厅,哀哀垂泪。
这个颤颤巍巍被留在院门内的老太君。
便是苏端端。
她眉心的那一点朱砂泪痣,还在。
人间事情,原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
“雨生,你来此一月,地上已经物是人非了。”
……
雨生见端端老态,猝然之间明白,世间事已再不可追,心中万分刺痛之余,又隐隐有一分释然。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跌坐在椅子上,一脸凄惶。“这样也好,不用看见那些凄楚情形,各安天命。”
“四哥,是我对你不起!”星离心如刀割。
“恪儿也是赖以你的生魂得以长得这么大,在我的父亲膝下也承欢很久。人命素来危浅,我等也该知足。”雨生微微阖上眼睛,定了定神。
“好了,我们彼此都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愧疚已经把我们都压得透不过气来。无法面对彼此,大概是最伤感的结局吧。”雨生故作轻松,眼睛却依然盯着“恪儿”那张小脸,满心的割舍。
“我成了仙,到了这天庭,也不见得有多好。这个世界上,得到了的时候也就是最不幸的时候,我还是喜欢那段未知前程,充满希望的时光。我正在想,如何能够离开这个天庭,回到人间,生老病死,了了。”
“四哥,你不要这般轻言生死。”星离拖住雨生的一只手,语带哀求。月崂眉头微微一动。
“司眠,从前你不也曾有过了无生意的时候吗?如何现在却不能懂我了!”雨生苦笑道:“如今倒换你来安慰我了!”
星离心中一酸,紧紧拖着转身要走的王雨生。
皎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父亲,我替恪儿给您行最后一个礼。”
在场的人都矿机愣在那里。
雨生爽快回首,坐了个端正,成全了他。
行礼完毕,雷霆轰响,王永恪的身形悄悄发生了变化;三个响头过后,再站起来,已经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汉,再也不是一个十三岁模样的少年郎。
直到这个时候,王雨生的眼泪才暴雨如注,他这是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一去不回。
皎皎当机立断逼出体内孔星离的生魂,此处只有寥寥几个亲近之人,如果孔星离不生受的话,这个生魂无所归依,半炷香的功夫就会吹弹而破,料是谁也不会舍得的。
果然,生魂一出,耀眼夺目,整个通月小筑如染华章,煜煜生辉。
染染立刻大喊:“姐姐的生魂。”
雨生看不出是什么,却听见了染染的呼喊,于是拿出兄长一般的命令口气:“司眠。”
月崂没有动嘴,眼神却殷切地催促着。
孔星离看着那回归的生魂,百感交集,救助王氏一家的心终于破灭了,这一世,过得稀里糊涂,毫无作为,如今生魂归来,望着眼前众人,她决意努力做好自己,告慰这些爱着自己的人。
她张开双臂,迎取生魂。这枚生魂识得主人,立刻奔赴其上,隐隐还有盎然笑意。
孔星离至此,万年道行、生魂、元丹俱在,心虽空落,却不妨碍她的法力增长,时不多日,便飞升上仙,是为司眠星君。
而那王雨生心如死灰,面色枯槁,却硬挺着,随月崂回了霁寒宵。
翌日,佛祖殿前多了一名洒扫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