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府之中,王雨生听得孔星离教诲,这次是一点错失都不敢有,无论他人如何驱赶,他都死死地守在儿子床榻之前,半步不曾离开。
苏端端对他万分失望,如果说体谅一个父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大家都能接受。唯独他满口的疯话却让人瞠目结舌。什么“恪儿的姑姑一定会赶回来救他的”“我那兄弟你们也知道,本事大的很”,这些傻话都震惊了朝堂,惊动了天子。
皇上派章延太子前来慰问,太子一个贵不可言的人,都被他那阵势吓得连退三步,大喊着:“雨生啊,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要多多保重啊!”惊慌失措地去回禀了天子。
皇上摇头,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疯得如此可怜又可嫌?只好派内侍传旨,允王丞相和王雨生连休旬假,把家中事物整理清楚再来上朝。
一时之间,朝廷上下,顿生怜悯着有之,看笑话者有之,王府一下风雨飘摇,老丞相又气又伤心,倒在了病榻上。
最后一天,民间“八仙”都进了门,要直接催动后事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怪事,床榻之上传来了“笃笃笃”的剥啄之声,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只因为是大白天,又人多势众,才有人敢上前,只听见有小孩乖乖的声音:“娘亲,娘亲!”
端端一听,不顾内心惶恐,发力挪开了步子,奔到床边,一个看上去好好的孩子子,睁着大眼睛,一点也不害怕地喊着:“娘亲!我饿了!”
端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喊“老天保佑!我的儿啊!”抱起孩子,回身大喊:“雨生,雨生,恪儿好了,恪儿好了!”
王雨生原本被绑在房间里,后来大堂大动的时候,没人有精力管他,他这才得以跑过来。
王雨生脸上浮出一丝笑容,看上去长出一口气。
只听他说道:
“谢谢佛祖庇佑。俗弟子王氏雨生,愿终身空室蓬户,褐衣蔬食不厌,常伴古佛!”
满堂大惊!
苏端端先悲后喜,再蒙大悲,脑中心中如急流激荡,顿时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终于,在孔星离回归佛门之时,张月崂金鞭加身被罚重伤,王永恪生魂替换得以生还。
一切归位。
原本还打算笑傲雷池的张月崂,架不住金鞭凌厉,终究鬼哭狼嚎,成了笑柄。
孔星离,我拿自己的“身”和“名”,还你。
张月崂这次被打得是真疼,真的疼到长记性了。
当时他眯缝了眼睛看着摩伽凛然离去的背影,当场几乎要生出一丝变态的感谢之情,谢谢你他妈的打醒了我:
“下次犯事,可真的要绕着你们这帮更有靠山的主儿走!”
被抬回霁寒宵的时候,每个香苑都扑闪了眼睛在看着素日里气焰万丈高的张月崂,嗔、怨、爱、怜……各种滋味。
他好想星离也在通月小筑的隔窗里看见自己这副惨象,希望她心里能够得到平衡,不再怨恨他:你看,他也被打得死去活来,就原谅他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哀哀叫了起来,指望星离真的能够出现,哪怕是染染,推开门来,含嗔带怒对他说:
“这下熨帖啦?还敢对我姐动手不?看我们娘家人饶你不?”
当然是什么都没有了。通月小筑门都没有开,没一个鬼看他。星离,也不知飘零何处!
回到霁寒宵,殿内的几位女使翘着尖尖的长指甲,把鞭入肉里的衣服条儿一丝一缕地给他挑出来,再清洗,再上药……每一下都痛得张月崂牙基摇荡,哭爹喊娘。
小爷挨的时候是跨一道鬼门关,医的时候简直就是直接见了阎王啊!
“主儿啊!来日您可就消停点吧!”慕梨子在一旁心疼地很。
“闭嘴吧你!哎哟……嘶!”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不是什么慈悲哦!”
“摩伽他瞄的打人后劲很足啊,这个疯狗!”月崂一句赶一句,靠龇牙咧嘴骂人来忘却疼痛。
“是啊,摩伽使者不过和司眠星使就是一点同门之谊,搞得跟……”
“跟什么?”
“跟杀了他老婆一样,值得跟报仇一样对您下这么重的狠手嘛?
“说什么呢!谁老婆?我老婆!孔星离是我的!”
“是是是,是您的,是您开了法器赶走的……”
“你是看我打不着你是吗?”张月崂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骂道。
慕梨子叹气道:
“您就安分些,歇歇睡吧!”
张月崂睡不着。他不仅忘不了孔星离,他还记起一件事。
他们拿的那块旧云锦是什么?!
问遥城真的那么凶险,连高高在上的他们都忌惮?自己前前后后去了几十次,也没有什么异样啊!
哪天有空再去一趟,掘地三尺,要是给小爷我挖出一个震慑八荒的宝贝来,你们就……嘿嘿,请好吧。
他也只是想了一下,毕竟这真的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帅毙天庭的人如今全身的皮肉都打烂了,爬都怕是爬不过去了。
罢了罢了,总之到了霁寒宵,也不管他死人丢命的事了,放心地昏死过去吧。
张月崂身上火辣辣的疼,五脏六腑呢又生出丝丝寒意往外翻涌,整个人水火激荡,犹如冰炭置肠。
没有孔星离的温暖,昏沉中,就是一连串的恶梦,而且根本无法醒来。
他再次梦见自己挺着个大肚子。
脸看不分明,但是肚子大大的,自己还真的和女人们一样一手撑腰,一手抚肚,在一棵树下流连。
就是那棵惹来是非的合欢树。
梦里那棵合欢,尚未开花,枝叶交错,被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静谧诡异。
自己一路走来,身后蓬断草枯,一片狼藉。虽是艳阳之日,却凛若霜晨。张月崂在梦里笑自己:张月崂啊长月崂,你可真是有毒啊!
直到走得累了,梦里的那个他微微向后屈身,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小小镜子,细细地照着自己的眉眼。
月崂努力地看着镜子,但是镜子中一片水月模糊,看不分明,却能大概看出是女子样貌。
同时还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吟,你说,你说,我就等你一句话,一句话……
仿佛只要他能说出这句话,就能够解开镜子的魔咒,看清楚所有的事情。
于是他跟着反复地低吟:就等你一句话……
他绞尽脑汁地反复思考,自己到底是在等一句什么话,心中焦躁起来,火气戾气都渐渐地大了,结果,心中戾气翻涌,导致身上敷着药的伤口一丝一丝地绷裂,滴滴的血珠从里面一颗一颗地渗出来,好好的卧榻之上,红白相间,景象煞是骇人。
伺候在床榻边上的慕梨子一直在旁边听着他胡言乱语,早就发急了,此刻看见血水透过白纱渗了出来,更是心急如焚。医仙忙了很久一阵,刚刚听闻月仙歇下了,早都急忙脱身走了。
慕梨子只是一丝草木精气,既无异禀,又无法器。
他只有靠自己天然的清气,把一腔子真气不断地释放出来,包裹起这个只会给自己不断麻烦的主子,让那清冽之气一层一层地,透过他皮肤的肌理,回渗到他的心肺,让他渐渐缓息过来,身子不再发烫!
结果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位爷又飞快地变得冰冷。慕梨子无法,只有差了人去通月小筑喊染染,平日里星离虽然下界,但染染位卑,断然不敢不来;今日去喊,小筑之内却是漆漆黢黑一片,到处找不到人。
把一个慕梨子愁得,只有扒光自己的衣服,钻进被窝,趴覆在小主人身上,跟着他一起时冷时热,几乎把他一腔子梨子汁都熬出来了。
这边霁寒宵深陷冰火两重天,那边通月小筑却是真的熄灭了所有的灯火。
是孔星离回来了。
张月崂满背的桃花灿烂,算是被佛祖开恩,玉帝紧跟着大赦天庭,以示对佛门的感激。这一旨令,并无其他人受益,倒是帮了孔星离,让她虽有无端下界之罪,却也一并免了,故而她跌跌撞撞再进南天门的时侯,不仅没有人出手阻拦,反而有相熟的兵丁搀扶。
她没能见到佛祖,佛祖闭门。连摩伽也没有见着。
“佛祖是外出宣讲佛法去了吗?”她虚弱地问着值日的同门。
留守的小沙弥看见她活着回来,惊讶得合不拢嘴,几乎忘了回答。
星离想,没见着也好,我回小筑,把衣裳换了,焚香沐浴清爽干净之后后再见佛祖。
她推门进了那个离开还不算很久的地方,只见院中庭阶寂寂,那棵合欢树被天兵拔走后,那一个浅浅的坑还在那里眨着眼睛,星离看着就想起自己胸口的那个空洞。
于是径直走到坑边,蹲下身子,扒笼一些泥土,亲自动手把坑给填了。
染染从内廷听到动静跨门出来,想看看又是谁来骚扰。一见是自己的主子,一下就哑了嗓子,喊了一句:“姐姐?”
星离拿起手来,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不要声张,帮我沐浴!”
“是!”染染得力地把她扶上,直接去了眠香浴池。
星离终于得以解脱一般,软在池中,渐渐能够感受到力气在恢复。微微低头就能看见胸口,左边空空荡荡。她立刻往水下出溜了一寸,池中水雾马上把这个伤疤给遮住了。星离刻意抬起头来,眼不见心不念,只管手拿布巾擦拭着身体。
染染早看见了那个碗大的伤口,心头一怵,却也不敢说什么。
迟疑半晌之后,染染忍不住还是提起:“那个人……”她想告诉星离,那个人也被打了个半死,看姐姐能不能释怀一点。
“不要提起!”星离低声喝止。
“姐姐,你知道了,会开心的。”染染很开心月崂能够被鞭笞得那么惨,那天通月小筑也是长了眼睛的。
染染实在憋不住得在星离耳畔不停叽喳:佛祖如何如何,摩伽如何如何,那张月崂……
星离冷冷地一摆手。
她不想知道。染染要说的,无外乎是他过得不好,可她也不会因此开心;哪怕说他死了,她也没有痛快的感觉。
两人之间,有嫌隙,有欺骗,有伤害,其实很容易结束。但如果前面铺满了一段长长的甜蜜时光,即便最后生出了仇恨,也很难因为对方受到惩罚而放声嘲笑,因为他可以把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你却不能,不是吗?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啊!
所以,星离她此生只期望,从未遇见过他张月崂。
染染执意要告诉她,她年纪尚小,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星离害怕知道仇人的任何消息,于是星离就下了死命令:
“如果再提他半字,速去别苑委身!”
说完少有的加了一个冷冷的眼神!染染这才噤声,伺候主儿沐浴更衣,把她扶到香榻之上,求她睡上一会儿。
星离早已疲乏不堪,她当然就睡去了。“佛祖回程,便来喊我,我去佛殿等候!”
“知道的!”染染应道。她心里说,佛祖去岷山了,他老人家带摩伽去帮你取命宿虫去了你知道吗?你命好你知道吗?
星离好像感应到了染染的心里话一般,眼角滴落了一滴眼泪。
熟悉的闺帷之中,她一个人低低地唱着歌,哄着自己那颗被绞做齑粉的心入睡: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迷迷……
安魂珠听了歌声,轻柔地在她体内悠然滚动,助她渐渐安息。
染染熄了小筑内的所有灯火,防止他人打扰。自己一人坐在院中,给小主把衣服洗了。这件白裙已经是星离为了见星君,在下界早早换过的了干净衣裳,可上面却还是留有浓浓的血腥气息,浓到看不见了但依然闻得着。
小小的一个丫头,边洗边忍着哭,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