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属实。
起初只是受刑。
紫金前脚去了问遥城,张月崂后脚就被提出天牢,二话不说,一顿好打。
打得代帝都一直闭着眼睛。
从小到大,张月崂何曾在他这个大伯面前被人怠慢过,除了他张月崂自认的那次摩伽动手。从来天兵中没有人敢真正对他下手。这一次,便是从前好时光的真正终结。
代帝见依旧无人敢听令动手,也知道是自己这么些年的纵容留下了软肋。
于是便自己走下来,顺手操起了最粗的那根刑杖,一杖就将被捆仙索缚着的张月崂打趴在地,口中顿时迸出鲜血来,蹭满了整个的衣服前襟。明黄的华服,被殷红的鲜血染了,有了一层暗沉。
张月崂没有分毫惊讶的神色,他对这个所谓的代帝早就看得透透的。只不过这一行径是把天庭一众听席的仙人给骇了一跳:这是哪件家务事按不住了吗?
天兵也有新晋的胆大无知的,看见主子这么明确表示了,就走上前去,接过刑杖,开始行刑。
张月崂忍住不哼一句。
这一顿打来得莫名其妙。也没有人知道隆庆是做何打算,也不知道张月崂为何如此应对,只是都心里计算着,他这四千年不足的道行盯不盯得住一炷香的时间。
隆庆回了玉席,泰然坐着,右手拨弄着左手,低着眼睛平静问道:“你去,还是不去?”
月崂笑道:“去哪?”
“珈蓝星,拿九孔玉笛!”
“不去。”月崂问也不问拿那笛子是要干啥,干脆利落地就拒绝了。
是啊,要那笛子做啥,天庭之上,比这厉害的法器啊宝贝啊,多了去了!
“解救天庭危难,如何不去?”
“区区凡人,赶下去便是。大不了杖杀!费力去那珈蓝星干什么,找……?”
找打?找虐?找不痛快?
“那孔星离何时舍得打你。”隆庆说的不大声,却听着有掩饰不住的嘲笑。她不是被你拿捏得死死的,前不几时,才转了性子跟了别人,为人要死要活的。
张月崂看不得有人讥讽孔星离,忍不过拆穿:
“她是不打我,她没准会打你!你没事把天路大开干什么?你逼她出山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她拿出九孔玉笛,掀翻问遥城对你有什么好处?问遥城没有什么宝贝的!你这样毫无目的地作,是天上仙姝太少,是天上风景乌涂了,还是天庭太平安乐久了很无聊,你嘴巴里面淡出鸟来不作死不行啊?”月崂一副老子骂儿子的口吻,听得众仙如芒在背,这可如何使得!
“放肆!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无中生有!”隆庆怒不可遏,也是口不择言。
月崂不屑地在唇边吐出四个大字:道貌岸然!
打。
隆庆不管底下人如何议论,照直了打,就跟在玩儿一样。各路神仙看着,不明就里,就这么眼看着。只是打打,也不会死。且看这二人是要干什么!神仙也是很那啥的!
张月崂依旧不哼不喊。直到背上出了血,那边问遥城也传来消息:代帝,人上来了!
隆庆的嘴边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好像在说:上来的可真是刚刚好!
随即下令道:
张月崂守卫不力,渎职论处,就地诛杀!
张月崂眉心一皱,来真的了?心中禁不住阵阵冷笑,我看你拿什么杀我?
他手下的守将总共八员天将,早就在天牢中被人动手了。如今他被打倒在地,看样子是立刻就要在天庭诸仙面前,验明正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天庭哗然。
百叶星君平日里是一介清寒小官,却率先发言:“月崂乃一介月仙,素日掌管的不过是儿女情长、婚姻嫁娶之事,比小仙的官职还小呢,如何……”
“月崂不过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堪当修天封路的大任!不过是紫刃在手罢了。虽然他手握重兵利器,但法力稀疏,难堪重任,天庭之上,谁都知晓!加之他有妻有女,老身也不解代帝缘何罚得如此之重。”南斗星君也缓缓进言,不少人附和。
一看众仙神色,又听得众仙低低议论,隆庆便知道不说点口味重的,他们是不会信服的。
于是开口冷笑,随口便道:“他哪里是一介月仙,他才是大名鼎鼎让人闻风丧胆的引劫孤星。”
引劫孤星!
让大小神明在劫难逃的引劫孤星!
难道这等星爵也能世袭?
当下就有几位被折磨得很苦的神仙,按捺不住地变了脸色。不少仙家纷纷后退,如同遇见瘟疫一般。
“这万余年来,都是他那了不得的父亲替他出头抵挡。当然,这原本也不怪他,一个黄口小儿,不知天命如此,修为不精,法力清浅,也挨不住那通天的煞气。只是紫刃认主,非他张家人不可,他却不会善加利用,忤逆天意。此时不杀,何谈天威?”
隆庆此言一出。顿时反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倒不是对他张月崂有很大意见,只是如果能够灭了引劫孤星,大部分神仙的日子都会好过,毕竟每次升阶立品,磋磨甚多,就是神仙,也不大愿意啊!
此时有人要“主持正义”,真正将他诛杀,也不是什么难事。
隆庆心中安然,果然大家虽是神仙,遇见跟自身利益冲突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天蓬抗不过天命,硬着头皮,带了人,将月崂架了起来。私下却使了眼色,派了个得力的小将,去薛力那儿报信,此事紫金仙人不可不知啊。
此时的月崂被打得鲜血淋漓,眼中却神采依旧。隆庆的面上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妒意。都是一家的血脉,为何有些人就天生贵不可言,有些人就总是气质虚度?
“月崂,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众仙替你求情,你自己可有何话要说!”
“无话。只是不该死。”月崂不改从前的吊儿郎当的样子。
“那谁该死?”代帝环顾四周,众仙都回避着他的目光。
“没人该死。”
“既然如此……”
“但是你该死!你不过是个代帝,却妄想世世代代由你做主?你这是打着玉帝王母家的主意呢,还是你想顶天立地,拆门立户了?”
“放肆!自小将你养大,待你娶妻生子,你此时倒好,没有了出息,却反咬一口。你凡事不上心,那小小幼女可还记得?难不成就将她托付给佛门那个弥勒便了。”
这一拿明雪要挟,月崂自然心软,顿时无奈:
“要动小的?那你就拿了我的命再说!”
“你的命如今已不值钱。我只要你拿了九孔玉笛,颠覆问遥城,以绝天路,永绝后患!”
“不去。”
“只是拿一只笛子,为何不去?”站在一边的天蓬就不信了,用手捅了捅张月崂的腰眼:那孔星离还会不肯借这只笛子吗?
“何苦打扰一个死人!”张月崂咬着牙低声对他说道。
死人?孔星离死了?天蓬听不懂这话,她若死了,佛家会如此平静?
对了,死人!隆庆倒是听到了,他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一声却是提醒了我,你若不去找那孔星离,那我给你另外指一条路。”
“我还有路走?”张月崂吐出嘴巴里的血,冷笑着问道。“你莫不是想让我死得更惨一点。”
“哪里,只需你去将那劫毒挖出,我就饶你不死!”
“劫毒何用?”
“密封天路。既然你不愿意拿九孔玉笛颠覆问遥城,那我们就换一个办法。咱们沿天路撒下劫毒,有贪心妄念之人,自然就会惹上劫毒,自然就销陨在路上,我们不用杀戮,不用为难,何其便当!”
“我去?去挖劫毒?”月崂一愣,他还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那就是让我去——挖那孔星河?”
“没错。”
哈哈哈哈……张月崂大笑。隆庆啊隆庆,你这是要我此生难平啊。
我去挖了那孔星河的坟穴,那还是人吗?
隆庆啊隆庆,你倒是不怕那个珈蓝星?或者说,你以为那个孔星离,当真是死人?
她不动我,未必不动你啊!
哦,张月崂顿时明白了,他这是要挑动孔星离惹下祸根,到时候他好跟佛门撕破脸啊!哦哟,这些年,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挖人尸骸,扰人清净之事,还是换一个识时务的去做吧,我就坐在这儿,等死好了!”张月崂拍拍屁股,找了一把椅子,歪着屁股忍着疼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张月崂,你可不要说我不给你情面!”
“让我去掘坟还是给我留了情面?那我把这个情面留给你的儿子女儿,让他们来挖你吧。”
满堂私语与窃笑。一点都不认真。
“你,大逆不道!竟敢恶语造次!”
“恶言恶语总比我去挖坟这种恶形恶状要好得多!”张月崂一脸不屑,代帝觉得被冒犯,气得半死的样子。
“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
“好,让你做君子。来人,杀!给我杀了这个大逆不道,不听君令之人!”
“不行!”一声娇呵,打殿外闯进来一个人。
居然是慕梨子独闯大殿。
隆庆好笑,我杀人还要你批准:
“凭什么?”
“凭他是我孩子的爹!”慕梨子本想巾帼一把的,横身立剑挡在月崂身前,眼泪却一咕噜就落下了粉腮,若不是流进了脖颈儿里,怕是自己都不知道。
张月崂心中一酸:这个傻子!我也没有把你当作什么人,你倒认真了。
隆庆冷笑:“你在他身边,当初都是玉帝派了去的,如今倒是护起二主子来了。”
这话一听就知道情形如何。意思是原本我是你主子,他不过是你的二主子。
“天庭上下,各类内侍,谁不都是玉帝分派的,有什么不同吗?还是暗地里我同谁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慕梨子把话说得清清爽爽,根本不给别人遐想的机会,这才是真的清者自清。
“我既然嫁给了他,就顾不得许多了。他不是我什么二主子,是我的夫君!天庭共知。”
“你真的这么天真?他娶你你倒当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梨子语塞。她想说因为他喜欢我,可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根本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她只有喏喏地说道:“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那倒是。”隆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慕梨子,让慕梨子觉得分外心虚,好像自己就是一个专司生儿育女的侍妾一般,根本拎不起主母的威仪。
“你还是把那孔星离劝了来,带上那九孔玉笛,救一救她这旧日的情郎。”
这话听得慕梨子好生没有面子。
“不要去!”张月崂半日没有吭声,此时却大声呵止。
慕梨子顿时颜面荡然无存,想着公公马上也要到了,刚刚天蓬派的人就是这么一路通知过来的。她在此处不过是拖延时间,此刻既然无用,干脆转身就走了。
众人只当她是呷醋,有人还嘿嘿笑了。
她一纵身便去了珈蓝星。
那珈蓝星跟天地人间都隔离,零丁着在冷风中旋转,煞是伶仃孤苦的一颗星星。
慕梨子近了身后,大声冲着里面说:“司眠星君,您就出来一趟吧,就当出来散散心,看看那张月崂,他现在遍体鳞伤,你看了也能痛快一点!”
闃寂无声。
“月崂思你如狂,秉性大改,你就不肯给一点机会吗?”
“是,他是娶了我,但是只要你肯帮他这次,我愿意回复侍童身份,认你做主母。”
“我们身份低微,求你不得,你就大人大量,帮他一回吧。他还有个孩子要养呢!”
慕梨子慌不择言,不知道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于是乱喊:
“我知道你听得见。坦白说,他若死了,我也能活,女儿也能活。只是不好过罢了。我自认知道,‘不好过’其实比‘死’还可怕。这些年你一人在珈蓝星,别人不懂,梨子却认为是懂的。月崂也懂。每年他都来看你陪你,回家便是狂歌醉酒黯然许久。你自虐,他何尝不是!我想你乃佛门中人,是知道这般得不到的痛苦的。你心中不好过,那就跟能体会别人一样的悲伤。难不成你只囿于一己之伤,别人的悲苦,在星君你的心上都只是一闪而过微不足道吗?你可不可以放下,帮帮我们,只需一点慈悲……”
洋洋洒洒的肺腑之言,飘零如漫天的雪花。
孔星离沉寂于雪底。
慕梨子又急又气,操起自己的梨花木剑,直对着结界又劈又砍,恨不得将孔星离从地底下拖起来,打起她的精神来!
正在她暴躁如狂的时候,突然听见duangduangduang的钟声!
一共九声。浑厚、肃穆、空寂、辽远!
一下一下,敲在慕梨子的心头,将她的心锤得稀碎!
天庭之中,钟声三响,是为仙佛诞生!钟声六庆,是为大典膜拜之礼;如今九声,是为天庭大事发生,不是内纲颠覆,便是哪位大仙大佛归于混沌……
月崂,虽不是什么道行高深,法力高强的得道大仙,但是却是天子贵胄,真龙血脉,难道是……
慕梨子脚下一软,云头都摔破了。她恨恨地看着珈蓝星上的一片皑皑白雪,心中起念: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挥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