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伽大典如期举行。万年来,少有的一次佛陀飞升,所以,典礼办得异常隆重,各路菩萨、星君、使者,悉数到场,真真天庭盛事。
与星离一起操持的还有百叶星君。百叶星君掌管天庭礼部,此等大典,自然是他的常规工作。他这次把所有事体都统谋筹划好了,只需要司眠星君主持典礼,呼延请雷。
孔星离是第一次担此大任,一来她是摩伽最亲近的同僚,送他上佛光大道,那是义不容辞;二来,佛祖自来就是看中于她,供她历练也是说得过去的;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代帝钦点之人,原因不明,只能执行。
最重要的是,升佛大典,容易时,光风霁月,满庭安泰;为难时,劫毒四起,水火不容;这个差事也是没有人会轻易来主动请缨的。
如今看来,那些曾有心在典礼上打算出点风头的人,一看前二日,孔星离的焦头烂额,便暗自庆幸不已呢。
好在还有护卫队,倒也能壮壮胆气。尤其是天蓬元帅率领,自打他从情劫中抽身,倒是多了精神来训练天兵,拉出了一支颇为气壮的护卫队。
那被众仙公认的引劫孤星紫金仙人,却不似从前,远远的从珈蓝星发力,而是亲临现场,他庄严肃穆地穿上了深沉暗黑的礼服,手拿法杖寒威凛凛。
张月崂银发飘飘,雪袍猎猎,傲然立在他身后。
这父子二人看上去一个暗黑如渊,一个皎然若月,让人一时恍惚,他们真的都姓张吗?
大部分神仙并不知道,这多年来,一直是紫金仙人替他这个儿子引渡劫星,而这一次,是张月崂第一次站在他的身后,真正意义上的实习。
孔星离着一品月色轻罗留仙裙,银华闪耀,灿若极星。这大概是她上得天庭以来,最为隆重的一件礼服。
裙上缀满了日月星辰,此时的孔星离,眼中仿若流经山川大河,波光灵动,粼粼泛金。
仙众中,不少女仙感叹,这司眠星君,不过是女使加持,品阶不是多高,却也真的只有她能撑住这个阵仗。并非贵胄仙姝,如何得此?
这个,跟她在佛祖跟前百般受宠一样,是为谜语。
只有她手上那一串红色的菩提子,仍彰显着她乃佛门中人。
近旁的摩伽不由得深看了一眼。
也不管那行伍中的张月崂,或是不曾跟来见佛祖的孔星河。
佛祖光明大放,高居殿前,佛门盛事,各位菩萨一应立于脚下,玉帝在侧。
仪式开始,百叶星君各种流程都走了一遍,最后到给孔星离加上典礼玉冠。
那紫玉宝顶一戴,玉袈礼服一披,孔星离在人群中显得更加耀然夺目,连张月崂都忍不住嘴角一挑。孔星离,小爷被你死死拿住,真的是因为你有够气派。
星离在百叶星君的指引下,傲然唱谒:
苦役行吟,磋磨半生;道台开光,天宇胜青;诸般圆满,欢喜佛成。
阿牟!
礼行。大典上祥云蔼蔼,紫气蒸腾,欢喜佛即将横空出世。
他只消在雷池度过雷劫,便是皆大欢喜。
星离立于雷池之旁,微笑着看摩伽一脚跨入雷池。只要他挺住雷霆,不越雷池一步,即刻飞升成佛,永成欢喜。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只等欢声雷动。
众仙纷纷退避三舍,唯恐天不开眼,一个雷劈错了人,也是笑话不是。
只有张月崂还未挪步。
上一次在雷池中人,便是自己。
虽未遭遇雷霆,却被鞭笞得皮开肉绽,根骨几断!
如今鞭笞自己的人,就要得道飞升,而自己一心想弥补的人也笑立一旁。
月崂心中顿生抛弃之感,眼底的劫数浓云,不怒自重。
于是那手中的剔透琉璃扇便拿不稳了,掉落在地,铺展开来,便是那世人都喜欢的花月宝鉴,此刻其中却不是春花秋月,而是张月崂为了一平孔星离心头怨愤,被摩伽狠狠抽打的情形。
星离觑了一眼,便瞬间明白:原来,摩伽的劫毒实为摩伽自己。并非自己想象的因为张月崂嫉恨皎皎成了她的新欢。这下皎皎是完全安全了,星离心中一平,只需独为摩伽即可,肩上的重担顿时减了许多。
摩伽那日下手,越过佛门,狠辣果决,做下的远非佛门中人可做之事。虽为同门之谊,未敢有人疑义惩戒,但如今紧要关头,苍天还是秋毫必察的。
摩伽与星离,都情知不好,却各自不动声色。
天边隐然轰响,雷霆即至。
万壑雷霆,砯岩转石,来得万分汹涌澎湃,有席卷宇宙、侵吞八荒之势。
唯一一个留在当场的,只有司礼官——孔星离。
“司眠使今日倒是尽职尽责,雷霆万钧也不惧怕,还在典礼现场等候。”众人议论纷纭。
百叶星君纳闷道:“并无此一项,需要典礼官在场啊?莫不是同侪情谊深厚,想近身观礼?”
百叶纳闷归纳闷,却不敢贸然近前,原本想上前提醒,却还是因为自家性命要紧,也就不做多想了。
想来佛祖座下,她竟然敢立,自然立得。
“雷光紫电,赤火流星。赴身摩伽,立荡乾坤!”
星离的请雷法谒一听就是护短,分明有驱散雷霆的隐谕。
摩伽在雷池中已经蓄力,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天雷下来,撕云裂空,当然就是直接扑向了摩伽。
然而那道雷电劈到近前,却突然变幻龙行,分身成二,左右加持,如二龙戏珠,往摩伽身上缠绕游走。
自是一雷下,如一鞭至,钢索铁绞,顿时皮肉爆出华裳,血肉嚼嚼。
摩伽自是铁打,这两下十字雷也让他闷哼出声,险些遭逢不住。
好在,一般升仙,无外乎就是一道喜雷,此刻两道,就算加了一道“惊雷”吧。
他是升佛,自然心中准备的多了一分,幸在修为真实深厚,能堪堪挨过,当真阿弥陀佛!
正待众人要走过来,齐齐贺喜的时候,天空居然追加了一道急雷,在天际炸响。众人起初还当它是个礼花听个响,并不曾想,它还真的会赶过来!
这道急雷,根本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刚刚花月宝鉴中的事项天眼可见,凭空多加一道雷,已经是大家的接受范围之内,此时缘何又多了一道。
而且,一看这架势,摩伽尚且还能挨住这一雷么,大家都觉得这个欢喜佛升的一点也不欢喜,大概是引劫孤星忒地看他不惯吧。
大家把眼光都瞄向了紫金仙人,意思是你不会是公报私仇吧,替儿子出头呢?这番记恨倒真有够长久!紫金仙人却敛眉含目,不曾放眼回应。
一时大家都看不明白,又无法插手,故而眼睁睁看着池中的摩伽再次蓄力挨雷,护卫队中有几个不知事体的小兵,都叽呱叽私语起来:完了完了!立时被天蓬瞪眼呵止。
雷到近前,众人又再次被看跌了眼珠。这道雷,再次分身如龙,此时是三条。风云翻滚,裹挟着万千变幻龙气,冲摩伽当胸直逼而来。
嘘。满场尽是倒吸凉气之声。
众人知道,今日欢喜佛,看来要倒毙于此了。
众仙莫名惊诧起来,玉帝都离开了龙椅,佛祖原本候于殿内,等待参拜,此时见雷声殷殷,居然移步来看。
面对三龙并进,摩伽沉吟闷哼之余,念起心经,撑起佛骨,想到,既然如此艰难,那必定是应当应份遭受的,心中一直默默轮查一番,自叹心中挂念不下的,居然是眼前人。
原以为自己冷眼看穿,却还是热肠挂住,不能忘情。
他忍住万般疼痛,不可抗拒地看了看孔星离。孔星离并不骇怕,反而离得他最近,一个温热的眼神递给他,示意他不要惊慌。此刻还有如此淡定的眼神,摩伽自赞没有钟情错人。
原来如此。
摩伽垂首冷笑,为她,也罢。这个佛,不当也罢。
只见孔星离作为典礼官,一直默默。
自从皎皎无端沾染劫毒,她就知道,此事必然难以轻易了断。时间匆促,根本来不及让她仔细探究,今日若实在过不了这个坎,那她心中,自然也有应对之策。
所以,她才成为了全场唯一个不惊不诧的人。没有谁,会无缘无故成为一场大典的典礼官,他人不说,自己心中有数罢了。
那日摩伽向她要一句话的时候,她曾隐隐感到他的劫数所在。适才又见月崂的花月宝鉴中,介怀摩伽为了她施暴于他,更是心中了然。
既然缘起自己,那今日自己就知道应该如何做了。
她果断拈指占诀,默声引雷:“我意星君,撼请雷神,八煞生威,不若逆行!”她这是在请雷逆行,一旦开了这个口,雷神自然会如她所愿。
果然,双龙戏珠,以风云运彻之势撇了摩伽,直奔孔星离。
场外一阵疾呼:“司眠星君!速速退下!”
孔星离却张了手臂,面对摩伽,直等雷霆。
那留下来的一道已然“砰”地击中摩伽,从前胸对穿后背,摩伽身形一紧,几欲贴合,摇摇欲坠之际,却发出一声迸裂肺腑的咆哮,奋力撑起,皮肉削薄,却佛骨宛然,金光绕体。
欢喜佛,成了!
而在他成佛的一瞬间,那岔开的两道光电,直逼孔星离,摩伽最后哑声喊道:不要!声音却被生生地堵在了金光佛罩之中。
他太了解了,以星离的修为和道行,抵一道雷击或许还有些微生意,但是两道?不要忘了她的功力多数是虚数,由花仙幽昙而来,花神本就羸弱,况且她受苦颇多,身不枯槁就不错了,这第二道,是一定会要了她的命的。
摩伽心下万苦,这欢喜佛,当起来,真真的是要生吞多少悲戚!
一道已至。孔星离玉袈礼服被那急劲强风带得鼓胀,却被生生撕裂,那雷穿心而过,孔星离身形一晃,胸前炸起一团血花。那雷好生险恶,偏偏从她空心穿过,带着血肉刺啦着电光闪瞎了众仙的眼目。这一幕,真的是万年来第一次。
可骇的是,还有一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孔星离猝然倒地,顶戴上的玉斛珍珠,清脆干利地滚落一地,断成一滴一滴。
身边飞过一道身影,苦不出声地替她扛下了那疾风追来的如绞似索的一鞭。
显见来人灵力不够,根本抗不下这一鞭,轰然倒地之后,扑在了孔星离身边。
那道雷,跟打得不过瘾一样,刹不住车,直直地插入地底,几近千仞!
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终归一切雷霆过后,天空彩虹。
百叶派人扶起摩伽,赶赴佛祖跟前接受洗礼。星离也被急急地送回小筑。
也有兵丁过来收捡这人,翻开一看,目瞪口呆。
张月崂一直冷眼看着。他的灵力真的是实打实的三千年,跟他们俩偶得的万年功力比不得,一去就是暴毙当场。
可他袖中却握紧了三枚紫刃,本是胸有成竹用来引开雷霆的。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孔星离为了别的蠢男人,祭出自己。她领情也罢,不在意也行,自己不会管谁成佛,谁劫毒,但铁定会出手救她的。
让她不死,就是他要做的,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们父子心里明白,紫刃一出,二人便会被玉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然难以度日。
但是他们没想那么多。如果有人说张月崂纯然没有爱过孔星离,张家的人一个二个不信。
只是,既然有人比他更快,而且是义无反顾地祭出自己的血肉之躯。
月崂悲哀之余,气道:果然是天生一对哈!
雷池一片狼藉,但终归礼毕。
天庭之上,为迎来了一位新佛而万殿辉煌,喜庆延绵,钟鼓声乐不止。
而通月小筑,静静。
孔星离被放进了眠香池。
梦中都是星河在照顾她:站在她的榻边,喂她苦药;立于窗前,为她诵经;行于廊下,替她忧心;近处时时依偎,远不过树底,为她祝祷……
还有,当日星河的五日梦,天天变成她的不醒神:梦中缱绻缠绵,情谊两长,一笑而言,笃定终身。孔星离全然以为是真的。
甜到不愿醒,却终究还是迎来了苏醒。
耳旁有新人通报,欢喜佛当日欢喜成佛。
星离大喜,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扛下来的,只以为是上天垂怜,欢欢喜喜地跑去欢喜佛殿,探看摩伽。
摩伽已经另立大殿,亦是金碧辉煌,佛光闪耀,显赫尊贵,庄严气派。
“摩……”星离猛然改口,“拜见欢喜佛!”
“司眠星君。”摩伽的脸上一阵笑意,比从前认真地当凶煞使者的时候和蔼可亲,声音却有几分不会掩饰的不自然。
“是不是还没有习惯做大佛啊?我这是昏睡了几天?”星离的口气并没有大改。
“司眠星君,你可知道,你从今日起,便要追随佛祖去岷山修行,以期飞升?”摩伽并不回复她,倒是错开了话题。
“不知,不曾有人告诉我啊!”星离愕然。
“是了,你殿中的染染不在,许是没有人通知你。”
说到染染,星离的眉头微微一皱,又默默令自己平复下来。
“即刻就要出发,你可有何要说的?”
“我吗?我并不知道此事,现在就要出发?”
“即刻!佛祖和伽诺已经准备妥当。此去岷山,五百年才能回来,你可……”
“这么久,我还有话要……”
“要如何?你有话就现在说吧!”
“不是的。”星离难得地嘻嘻笑了起来,“我出来并没有看见星河,我要跟他告别,让他在小筑等我。不说一下,他肯定会不高兴,这些天都是他在照拂我。”
“他在照拂你?”
“是呀!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是不方便去我那小筑了!”星离怕他难堪,往日他们起居上是各自,但是每次星离有不妥,都是摩伽亲自过问,小筑里外也从未禁忌过他的。
“唔,你不想去广寒看看?”
“去那里做甚?”星离心中,总觉得孔星河不过出了小筑的门,左右还是在周边的。
摩伽凝神收声。
“那你如何?折返你的通月小筑去……等他?”
星离一想,从小筑出来,一路倒也没有看见孔星河。
这要找上一圈,广寒到元帅府都得去上一遭,难不成让佛祖等待自己?那可不敢。
“我自有办法,佛祖的事情耽误不得。”星离转身欢快地要出来,折回来又悄声说道:“摩伽,你成佛之后,胖了一点哦!”
呵呵。欢喜佛勉强地冲她笑笑。司眠,你的笑,终于甜了,只是……
星离出门便见云头金光万丈,佛祖都带伽诺出发了。今日缘何如此匆促?
她来不及细想,赶紧踩了一脚云,追了上去。
逢了伽诺,随在佛祖云后,一路往西。
云端顺风之际,星离之心突然充溢饱胀,浑然不觉,自己胸口早早长出一颗肉心来。
真真的肉心。
星离惊喜地冲佛祖指了指自己。
佛祖含笑颔首。
星离含着泪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原来,真心是可以这样回来的。
孔星离当即解开了萤囊,挑了一只大的出来,拈指写了一封短札:
星河,我外出岷山500年,你在小筑等我。
想了想,又在后面红着脸加了一句:
我在岷山想你。
闪着光的命宿虫带着她满腔的爱意,扑闪着翅膀,往回飞去。倒不像是往通月小筑和天蓬住处飞去,却像是往广寒飞去。
星离眼中一错,手下便一个不小心,手中的萤囊袋子呼地一个闪失,里面的命宿虫尽数飞出,延延绵绵,摇曳了一条光的尾巴,都跟去了月宫方向。
“哎!”星离不由自主低呼。“我的命宿虫!”
佛祖在前,朗声说道:“司眠星君,岷山再寻。”
“喏!”星离不敢造次,踩住云头,赶紧跟上。
与她并行的伽诺,脸上有飘忽不定的光影,到底不知是何表情。
星离不知道,命宿虫飞去的地方,就是广寒的寒潭。
幽蓝深邃的湖底,葬有她今日心头最爱的一个人。那个人曾告诉她:最怕的,就是这暗沉的湖底。
如今,他偏偏就被葬在那里。
那日,孔星河,猝然之间,在雷霆暴击之下,当场毙命。
天上众人,全部不约而同失语,瞒住了被他全身护住的司眠星君。
爱恨不明的人,不值得喜欢。
分明的人,才值得一切。
还是皎皎的时候,他就说到:
决定你是什么人的,不是你的能力和心意,而是你的选择。
他选择,心上人。
大家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