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刚过,天色已然昏黄,开元街旁的高耸望楼上便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一个身着木棉甲的年轻将士来到了望楼顶端,他先是弓着腰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下望楼里的飞火,直至确认包裹黑火的油纸完好无损,且没有受潮。
然后他才坐了下来,伸手将倚在望楼角落的长弓拿了过来,用浸满油脂的绢布慢慢擦拭着弓身,动作轻柔而缓慢,像是对待他的的女人一样。
等三把上等的牛角弓擦拭完毕,酉时已过了一半,天空已经完全昏暗下来,凛冽的寒风开始吹起,夹杂着细小的雪花。
鱼禁微微皱眉,他很讨厌风,因为风是弓箭手的天敌,无论你的臂力有多大,眼力有多准,只要有风,弓箭手的敌人就不再是血肉,而是这无处不在,该死的风。
“刺啦”,
火红的焰火微微照亮了漆黑的望楼一角,鱼禁右手护着火折子,半个身子探出望楼,将望楼四角的灯炉点燃,待最后一个灯炉点燃,霎时间,整个神京的万家灯火映在了鱼禁的眸子里,远方的夜空中,随着第一声爆竹声响,无数五彩斑斓的闪亮烟花在黑夜中绽放。
现在是承平一十三年,再过三天,就是大郑皇朝的第一百九十三个上元佳节。
自三十年前,燕王趁先帝驾崩,天子年幼,伺机屯兵三千于太原府,兵不血刃拿下太原重镇,自此,神京门户大开,燕王身先士卒,亲率五万精兵北上,半月之内,连下六座重城,那年二月初,神京中门朱雀门被燕王精锐鱼雀卒破开,眼看天下第一等以叔弑侄的皇室惨剧即将发生。
那年,宁平只是个宫女所生的下贱种子,且早就被先帝遗忘,先帝十六子中,仅他一人没被分封至藩镇,而是被宗人舍分府,且还不是在神京,而是神京治下的一个县,县名为太平,自燕王起兵之时,宁平已在太平县分府五年。
那一年,太平县九品城尉官周业因伤疮病故已经五年,他的儿子周寒遵从父亲遗愿,做了一个小小的城门卫,若无燕王起兵,或许,他也会向他的父亲一样,终生不过是一个九品城门卫。
直至那一天,燕王宁山河攻开神京,率领五万部众以一条长龙之阵进入朱雀道,迎接属于他的荣耀,皇位,女人,财富,天下权柄。
在这大郑天下最为混乱的一个月,没有人知道,太平县城尉官周寒斩杀投诚县令,奉平王宁平之令,暗自收拢三县部曲,周寒以府兵八百,守城卒八百,共计一千六,伏兵于皇城内,平王宁平和三千诈降龙虎骑候至五里开外,万事俱备,只待燕王身死。
没有人知道,那日的等待有多么令人绝望。
开元桥上,无数花灯将桥面及水面映的五光十色。
“啪,”一声清脆的鞭子声狠狠的打在地上,
“哪家的老狗,敢来挡你爷爷的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下贱的胚子。”
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趾高气扬的骑在马上,手中的鞭子正在不断摆动,他的身后,则是一架五匹骏马拉着的庞大马车,将整个桥面占的严严实实。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干瘦的柴马拖着的一辆小小的黑色马车,马车前坐着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瘦小的老头,他的脸上,一道红色的血痕很是刺眼。
无数行人围在桥口,议论纷纷,有新来的人挤不到人群最前面,又想要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便向周围的人问去,
“听说里面不知哪家的马车,与北庭国淮南王世子的马车堵在了一起,那淮南王的世子门下小厮正在叫骂。”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为那位与淮南王世子撞在一起的人感到悲哀。
而那小厮的污言秽语听的有些人须发直竖,面色潮红,似是在为北庭国的世子在本朝国都上如此猖狂而愤怒不止。
站在人群最前端的一个最喜热闹的市井泼皮,则眼热的看着那拿着鞭子破口大骂的小厮,眼中全是羡慕之色,恨不得以身替之。
那小厮唾沫飞溅,污言秽语越发不得入耳,他的身后,五匹高头大马不耐烦的跺着脚,豪华香车内,五个侍女精心服饰左右,在其中间,一个身着白衣蟒袍,眉间一点朱砂痣的年轻世子,正把握着手中的两颗龙眼大的夜明珠,两颗珠子每每碰撞,都会有一片氤氲之气出现,更是映的年轻世子唇红齿白,好似谪仙一般。
这年轻世子轻轻揭开窗布,只是随意撇了一眼那黑色的马车,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在桥头围观的行人,他像是看到世间一等一的事物一样,眼中透出兴奋之色。
黑色马车上,苏百寒眼睛睁得极大,他的鼻翼慢慢变得粗壮,他是老了,可是他的血还未凉,他环顾四周,无数人将这架马车包裹,有人在嘲笑,有人伸出手在向这架黑色的马车指指点点,似是在看猴戏一般,而他的眼前,那世家奴仆的小厮,正在满嘴喷粪。
“砰砰砰,”
巨大的响声开始响在他那腐朽的身躯中,这是他年轻时候的心跳声,上一次他跳动时,是在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好像,是在三十年前?
苏百寒清楚的知道,他老了,老的已经挥不懂那柄大郑陌刀了,他也开始渐渐忘记一些事情,明明是刚刚拿的东西,忽地,他就忘了,尤其是最近几年,这种情况越发严重。
可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他要带进棺材里的,就算是下黄泉也要带着的。
如今,这些人是在侮辱他这辈子的荣耀!
苏百寒慢慢低下头,他枯瘦的手臂慢慢朝屁股下的漆黑木棍探去,他的气息开始变得绵长,身上的气机开始变得飘渺,那双浑浊的眸子开始变得清明而又血红。
“主辱臣死,主辱臣死,主辱臣死!!”
“轰,”像是一把巨剑展开厚重的帘布一般,一股带着杀意厚重气机从枯瘦老人身上猛然迸发。
那趾高气扬的小厮,忽然卡了壳,像是鸭子被人提住脖子一样,说不出话来,他看到一双快要目眦尽裂的血色眸子冷冷的盯着他,像是在盯着一个死人一样。
那五匹从北庭上等青云骓像是看到天敌一般,马蹄上翻,嘶鸣不止。
原本沸沸扬扬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只觉脖子上像是有一股凉气吹过,豪华香车中,那两颗上等夜明珠第一次出现了细微划痕,那本来面露微笑的年轻世子,脸色骤然阴沉。
“寒伯,算了吧。”
一道温和的话语从老人身后传了出来,就像是一粒细小的石子打在平静的水面,溅出一点涟漪。
苏百寒身躯一僵,探向漆黑木棍的右手慢慢止住,他沉默了下去,驱赶马车往后倒退,不知何时,桥头汇聚的人群默默给马车让出了一条道路。
干瘦的柴马打了两个喷嚏,拉着黑色马车静静的屹立在河边,等着五匹骏马拉着的豪华香车慢慢走过,那领头的小厮似是不甘刚刚竟然被唬住,色厉内苒的叫骂了几句,才扬长而去,不过手中的鞭子确是不敢在挥落下来。
开元街城门望楼上,鱼禁目视远方,灯火与黑夜洒在他黝黑的脸庞上,他右手大拇指慢慢拂着长弓,那片灯火最为鲜艳多彩的地方,就是东淮河,待到三天后,无数花船将会在河上绽放,届时,无数文人骚客,将会拥入美人在怀,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墨香纸飞,词赋满江。
而那片犹如火龙一般的长街,便是皇朝最为出名的朱雀大道,三天后,上元灯会,所谓香车宝马飞满路,不外如是也。
现在是承平十三年,正是煌煌盛世,如火如烈之时,大郑悠悠,万年长存。
望楼的寒风似乎更冷了些,吹的四角的灯炉里的火焰有些闪烁,鱼禁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他的父亲给他说了无数遍的故事。
当是时,如今的宁国公周寒,在朱雀宫悍然斩杀燕王于王宫大殿,神京大乱,郑明皇宁平以三千龙虎镖骑,闯入神京,趁叛军群龙无首之时,力挽狂澜,先后斩杀燕王叛军六位大将,自此,神京平定。
望楼上,鱼禁面色狂热的看着皇宫方向,希望此生可以向父亲一样,光宗耀祖。
那五匹高头大马拉扯的豪华香车上,年轻世子原本清秀的脸颊此时满是怒容,原本是镶金绣银的华丽地毯,此时布满玉器碎片,他狰狞着脸庞,不断破口大骂,他恨,倘若是在北庭,这群贱民和那不长眼的老奴,早就被他碎尸万端,可如今,在这郑国之内,他便如同脱了海的蛟龙,虽有万千气象,却翻不起什么浪花,如今更是,向夹着尾巴的狗一样,动弹不得。
象征着北庭国与大郑万年友好的年轻世子,不日便会作为驸马。
似是骂累了,年轻世子瘫软地坐在豪华的金椅上,因为气闷而血气上涌,显得眉间上的朱砂越发鲜红。
而那五名貌美如花的侍女似是木偶一般,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北庭国有一种世家秘术,以水银为饵,再以银针渡如耳朵,可使侍女耳不得听,口不得语。
一架黑色的马车慢慢抵达开平门,鱼禁仔细核验文书一般,并无不妥之处,便示意手下放开城门。
然年幼天子与先皇后却被燕王被逼自尽于凤火殿,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年幼天子并无子嗣,宁国公周寒三次冒死进谏,最后不惜自残己身,只求明皇宁平为了天下苍生登基大宝,那年上元佳节,平王宁平被逼无奈,被迫登基,年号为太平。
黑色马车中,一个略微苍白的手指慢慢划过这段文字,漆黑的马车中,谁都不曾看到,马车的主人露出了一抹似是不屑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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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伯,就送到这里吧,”
身着洗的发白的棉衣长衫的年轻人温和的说道。
“公子,属下.....,属下无能,竟然让公子受如此奇耻大辱。”
情之所至,苏百寒苍老的脸庞不觉已然哽咽。
“寒伯,你知道的,我并不在意这种事的。”年轻人摇了摇头,忽地,他抱住了枯瘦老头,
“寒伯,不要怨我不让你出手,我还想让你多活几年,让我将来的儿子叫你爷爷呢。”
“好好活着,给我将来的儿子把屎把尿。”
凛冽的寒风中,漆黑的夜空中,苏百寒看着他的公子慢慢走向远方,强忍着的泪终是流了下来。
“夫人,公子长大了,阿苏兑现了诺言,望你在天之灵,保佑公子平平安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