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在读大学时遇到的一名校园清洁工。他负责打扫我所在的学生公寓的楼道和厕所。50岁的模样,头发花白,脸象松树皮一样黝黑且皴裂开来。他每天的活又脏又累,而且被世俗的眼光所轻视。但奇怪的是,每次下班之后他都有多余的精力,精心地打扮自己。抹些自来水用梳子将花白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换上洁白、干净的衬衫,而且还会扣上封领扣,并滑稽地戴上一副眼镜。这时的表情慈爱而庄严,与平时判若两人。后来他觉察出我们的好奇,就解释说,他有个女儿在初中读书,他每天下班后都去接她回家,女儿只知道他在大学工作,而不知道他具体干什么
所以,在见到女儿的一刹那,他要把自己打扮得接近于教授。
山一般伟岸的身躯,海一般渊博的学识,沉默如幽谷博大深沉,言辞如江河滔滔不绝,口角表露这自信、仁慈、悲悯的微笑,眼神流露出太阳神阿波罗般智慧的光芒。他顶天立地,睿智豁达,高贵自尊,无所不能,是天下儿女心目中理想的父亲形象吗?是天下儿女最愿意接纳的父亲形象吗?
我的一位朋友跟我很痛心地谈到这样一件事。他一直崇拜他的父亲,他父亲对此也了然于心。在父亲生命的晚期,病痛折磨得他不堪其苦。可是,他每次回家,父亲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报以顽强的苦笑。这时他便肃然起敬地欣赏父亲。有一次父亲伸手去拿一只茶杯,茶杯却中途落到了地上。父亲离去了,那只半空中颤抖的手却一直凝固在他的记忆中。他觉得这便是他对父亲最大的错处——正是他崇拜的眼神怂恿了父亲对病痛的忍耐,让生命最后时刻的父亲,也不能自然地、人性地通过呻吟来宣泄痛苦。
现在说起来,他仍然觉得这是他一生对父亲最大的错处
对父亲形象的光辉歌颂,只能怂恿男人在生活中做鱼死网破的挣扎。
让父亲做一个很平常很自然的男人吧!他既有可能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雄浑;也有可能是轻舟淡月小桥流水的纤细。真正爱父亲就是学会接纳父亲的卑微和渺小。
因为终有一天,我们会透过假大空的外表,在一个平凡的日子,在阳光的背面,我们会看到一个很真实的、和平常或想象中全然两样的父亲。这种感觉可能会以一种强烈的过错保存在我们的心中。邦达列夫曾在《父亲》一文中这样描绘过,他12岁的某一天在一种意外的场合见到父亲的情景:巷子里洒满了春日明媚的阳光,篱笆后的杨树疏密有致地透着绿色。特别触目的是,他的个子甚至也显得很小,短短的上衣很不好看,裤子很窄,而且又很不象样地卷到脚踝上面,这样就显出了那双大大的、已经穿破的老式皮鞋,而那条带着别针的领带就像一个穷人毫无用处的装饰。难道这就是我的父亲?
这就是父亲吗?连邦达列夫也没有当即展开温情的双臂去拥抱父亲。父亲的形象是灰色的,是委琐的,这不是他平时用一厢情愿的笔所描画的父亲,而是一位背负着生活的现实中的父亲。一直到了某一天,宿命般地到了属于他的春日,他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渺小、可笑和难看的父亲,才想起来应该去搂住昔日那个曾令他“很不好意思”的瘦削的双肩。然而为时已晚。
为父不易。
天下的儿女有千万条理由以千万种方式去爱父亲。重要的是,千万别忽视父亲眼神中闪烁的疼痛和隐忍。爱父亲,爱真实的父亲,而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这就要求子女首先去爱父亲们类似于邦达列夫笔下的那双“小丑般的、穿破的大皮鞋”。
冬天风大,摇着树的影子。我看见了三十年前的我,和同学们挤在学校前的一面土墙,用后背在砖块上蹭痒。昏黄的阳光笼罩大地。
操场一角有一位老人,戴绒线帽,穿黑色棉袄。他用红薯糖做糖塑,卖五分钱一只。一只火炉,火炉上一只铝锅,加热后的红薯糖,像柔软的琥珀,温润光泽。老人拿一只小勺,舀一勺糖,他抖动手腕,液体的糖从小勺中流出,流到铁砧上,铁砧上有一只竹片。围绕这只竹片,掌勺的手,时而浓墨重彩,时而惜墨如金。
竹片拿到手里,上端的糖塑栩栩如生,晶莹剔透。要么是花脸典韦,要么是手提哨棒的武松。这是位民间高人,他稔熟四大名著里的形象,用糖来一一勾勒。糖塑再好,无奈舌头贪婪,昔日英雄,几分钟后,终将在舌尖上落难。
一群孩子簇拥在周围,高举手中的五分钱。我挤在其中。突然,身后有人清晰地叫了一声:“,你没有爸爸!”回身一看,竟是我的同桌,我踩了他的脚尖,没容我解释,他已经拔剑出鞘了。一下,就击中了我。
是的,这年的秋天,我父亲死了。这是我的疼痛和短处。我成绩优异,品行端正,长相清秀,老师喜欢。可是我没有父亲。我羡慕那些有父亲的同学,他们的父亲大都是农民,高大剽悍,孔武有力。扛着锄头在教室外巡视,透过破窗向教室里偷看,用目光打压他人,呵护儿子。
呆在那里,我试图抓住什么来抵御内心的疼痛。我没有哭,因为我没有哭的习惯。但无力反击,因为说不出话来。这年我才八岁。
老人做出了激烈的反应。他用小勺敲打着锅沿,又用小勺指着我的同桌,大声呵斥,臭小子,这么小就知道往人心窝里捅刀子,不要想吃我的糖塑,你滚一边去!他最终没有给他糖塑。
轮到我时,他递给我两只。举起其中一只,是举棒的悟空。这只很大,悟空刚劲神武,一棒冲天,横扫阴霾,是送给我的。放学的路上,我把它举起来,对着太阳。阳光透过糖塑照过来,深红的,暖暖的。我看了很久,风很大,人并不觉得冷。
我把它插在窗台上,有时候我把它拿到屋外对着阳光扬起脖子,阳光变成了深红色,暖暖的。我想把它留很久。可是,第二年的春天,它粘住了几只飞虫。母亲说,吃了吧。我舔了一个上午,吃下了一个冬天的心情。屋外,阳光热烈而凶猛。一切都会好起来。
人生的路上,我努力去遗忘别人曾经给予我的伤害,而将那点点滴滴的温暖一一攒起。积攒多了,心里就有一轮太阳。心中有了一轮太阳,站立在风中,寒冷来袭,爱与激情不会离我很远。
眺望,是母亲承受岁月的坚韧姿式,是儿女心中无法抹去的慈爱而忧郁的风景。
十几年前的一天午后,母亲眺望的身影就如一道闪电划过心灵黑漆漆的夜幕。那时,亲人们抬着我父亲的灵柩冒雨行进,我正追赶着那支呜呜咽咽的唢呐。人群中却不见了母亲的影子。回望被风雨侵袭着的村庄,我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幕啊:村头苦楝树千疮百孔。树下的母亲,任凭雨水在脸上滂沱纵横,孤苦无依,无可表述,两手紧攥着赖以支撑身体的树,眼望着父亲的灵柩越离越远
失去了父亲,从此母亲只能用眺望来抗争多舛的命运,怆然的目光穿越过眼前的云翳,她看到了天边遥远的梦想和幸福。一转身,独自把对生活的朴素愿望高高攀起,卵翼雏子,几多艰辛。她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传递着对儿女功课的督促、舛误的苛责、成绩的嘉许。无论是我负笈求学,或姐妹们成人远嫁,母亲总是一遍遍眺望我们的去路和归途。
母亲的眼睛,用来眺望,用来给我们的精神补钙。却从不用来流泪,她拒绝柔弱和哀叹交给我们以后的人生。记忆中,每逢佳节,邻家传来团聚的欢乐笑声,母亲这时便立即转背埋身灶台后面,出神地望着灶火,所有的往事这时就如堆集起来的烈焰灼烤着母亲的心,很亮的灶火照亮了母亲脸上巨大的悲悯。尔后母亲起身,跟我们说笑,望我们狼吞虎咽,母亲告诉我们往心里流的泪才有真正的重量。后来,当我们守着母亲宝石般的美德,学会了重压下的承受和隐忍,坚强和自尊,才体会出母亲是以怎样的勇气独自承受着生活中的风暴,却要让我们看清一个人面临不幸的应有姿式。
而今,儿女们已羽翼丰满,天涯羁旅,她不断地转换着方向,眺望着我们所在的城市,心里珍藏着难以再圆的儿女绕膝的旧梦。去年春节,我们相约聚会大姐家。大姐后来说,母亲那段时间总显得魂不守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日日站在阳台上眺望着门前的路,任凭罡风肆虐,霜雪侵袭,直到一次次迎来扑面的惊喜。而我因事未能成行,母亲积思成梦,夜里听见汽车的叫声总要披衣起床。大姐说,母亲眺望的身影真象一棵苍老而倔强的树,看一眼便让人心碎
一棵树,她深攫瘦土,身历幽暗,秉执勇毅,却要向着无情的苍桑,向着呼啸而来的风发出自己微弱但却坚定的声音。
而我回眸岁月的深处,一滴泪,便将我的心整整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