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初中时的同桌。他耳朵夹着烟,手里拎个茶杯,我猜是个村干部。一问,果然是村长。他说话完全是村干部的做派,一张口就想把对方给镇住。他说,听说你是什么鸟文人了?我说,想不到你成了中国最低级别领导人。我们这样开着玩笑。
小城的一家小酒馆,正午的阳光在餐桌上华丽地画出树影。我和这位张同学竟然谈到了理想。其中有件事十分有趣。那时,他数理成绩好语文成绩差,而我则相反。终于轮到一次天他的作文和我的作文放到一起,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级朗诵,却遭不测。
老师读到一半,内急,需要上厕所,布置我们预习课文。等他回来的时候,下课铃已经响了。张同学的作文只念了一半。
现在,张同学把酒一叹,还是痛心。他说,那么好的作文被骟掉了,你知道我后半截写的是什么?是我的理想啊!你知道,我们那个时候喜欢看《高山下的花环》,我的理想就是当李存葆式的作家。
他现在还在怨恨老师,为什么不能忍一忍,把他的文章读完。
不是安慰他,我觉得当村长,是干一件实事。他说,干实事?我去年搞计划生育还被人打了一顿。其实我说的是真话,扛着锄头战天斗地曾经是我的理想,即便现在挽起袖子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奔小康,我觉得也很壮美,起码是在干实事,比我在酒桌上闲聊在电脑前呆坐要强。而他则无限神往地问我,听说你的文章发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啦?
我们吹着牛,我说,我要是当村长非得让村子超过“华西村”;他说,他要是当作家,余华写《兄弟》他写《父母》,比余华还要长一辈。其实我们很想交换一下位置,在初中时,我们经常换位而坐,人近中年,再想换时,发现各自的位置已被社会固定。摸摸下颌,悲哀地长满了胡子。
回去的路上,遇见一位奇怪的老头。老头靠在墙根摆一残局,他招呼我们下象棋。看起来,盘中黑方岌岌可危红方可以一招制胜。老头让我们选。谁不选红方谁傻啊。PK了一个下午,老头杀得我们丢盔卸甲。临走时,他让我们摸摸他的黑“帅”,这颗棋子竟然被钉子钉在木制的棋盘上
每个人都爱思考生活,也常常愿意做种种假想,如果自己是干另外一件事,肯定比现在干得好,甚至可能风光无限。因而热爱虚幻,厌倦现实。其实,那个下棋的老头才是高人,大概他一生都把自己固定在黑方,固定在弱势。“帅”不游移,小卒巡河,车马攻防,与其说艺高胆大,毋宁说是牢牢的内心定力长时间化出睥睨天下的自信。
生活中的我们,固守心中的“帅”,将无往而不利。这比挑选红方、黑方更有价值。
落叶已经走远,冬,到了深处。大街上的人们躲到厚厚的羽绒服里。此刻,只有红薯敢于裸露,这些乡下来的“兄弟”,挤在一个框中取暖。烤红薯的人,拿起一只,在手中一掂,再拿起一只,在手中一掂,然后一一送进炉子。炉子里窜出白气,散发出香味,温暖在大街小巷的拐角处扩散开来。
烤红薯的人,鼻子总是黑的,看起来像马戏团的一个角儿。烤熟的红薯,被放置在炉边,它们的外表,凸起满是褶皱的沧桑,不均匀的几块,凝固了突破表皮而溢出的糖汁,琥珀般晶亮。大街小巷,每一个用废弃的油桶做成的炉子旁边,聚满了人。温暖召唤他们过来,香味也召唤他们过来。召唤他们的,可能还有沉淀在记忆中的味觉印象。
大地朴素的果实,平民的美食。吃烤红薯,如同工程上挖土方,红薯断面,留下人的牙印。红薯是温软的,不与任何松动的牙齿为难。那种甜,一直往人的心里沁。爱吃烤红薯的人,唇齿间的气息总那么醉人。
掰开烤熟了的红薯的表皮,如同打开斑驳的岁月,滤去所有的艰辛,甜蜜和芬芳突然在瞬间开放。红薯的心是柔软的,而由钢筋水泥构筑起来的城市,道路和高楼,处处给人硬的感觉。红薯的心是温暖的,而冬天的城市,没有山峦、树木和土墙给人挡风,一阵风从大街穿过,一直吹到人的心里。因此,我就想,我只所以爱它,因为在硬与冷的环境里,它是我一手可以把握的温暖柔软的事物。
我看见许多人和我一样,背对着大风,把它放在掌心里,久久地捂着
在记忆的边缘,往事像花朵一样开放。母亲用粗粗的荆条抽打我的双腿,我奔跑在狂野上,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哭喊。突然,我停止了哭声,我想起了我于几个小时前在温暖的灶灰里埋有一颗红薯,红薯该焐熟了吧?伤心转化成牵挂,我担心这颗烤熟的红薯会被姐姐发现。想到这里,转过身,拼了命地往家跑。
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压过来,风纠缠着每一件它能抓住的事物。此时站在大街上,看不见西边暗红色的天空,只有烤红薯的炉子发出火光,与昏暗、寒冷抗争。废油桶的炉子,装红薯的框子,框子里土头土脑的红薯,还有那个黑鼻子的烤红薯的人,置身其中,等待红薯的心在炉中由硬变软。几分钟的停留,生活的气息世俗的风味,一起在心中化开。光与影交错,黑与白对比,恍然间,感觉场景在变幻,人和周边的景象,像被拍摄到拉着锯条的黑白老电影中去了。
夜色中,我喜欢一个人,手握一颗烤红薯散步。突然见橱窗的玻璃背后,一群食客在吃生猛海鲜,山珍海味让他们自觉富贵。翻飞的吐沫在每个人的面前下一阵濛濛烟雨,数十只筷子插在一个锅里争食。
而此刻,温热的红薯安静地被我握着,它的芬芳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将让我的味蕾敏感而甜蜜地开放,它的断面不会留下另外一个人的牙印。不敢说,此刻拥有烤红薯我就拥有了幸福。但在寒冷的街头,一种温暖被我握在了掌心。
火,披着动物华丽的皮毛,人们伸手烤火的姿势,像抚摸。
干冷的罡风拥挤在窗外,觊觎室内的火发出的光亮。当风从缝隙中钻进来,火苗像眼镜蛇听到了印度艺人的笛声。灵活的头部摇曳不定,起舞翩跹。
围坐在火炉边,静静地想一些事,任窗户飞舞漫天的雪花,享受一个季节的馈赠。这个世界,寒风吹彻,大地流布广阔的寒冷。但有火的地方,温暖就将我们包围。火有无穷的威力,能够融化最坚硬的钢铁。外表,却有着温柔的形式,散发出天鹅绒般的光泽。世间没有一朵花比火苗更美丽和富于变化。法国女作家科莱特说:“它像一束粉色的牡丹,在炉子里零乱地不停地开放着。”
大雪纷飞的冬季,烤火成为一个甜蜜的词。室里有了火炉,沉沉欲睡的孩子们,顿时围绕火炉跳跃起来,像欢快的小动物。火光映照着父亲的手,干裂枯瘦得像根雕,当他将一只白薯埋在火炉的心里,所有在劳动中积攒的辛劳,此刻转化成歌声,慢慢酝酿在火中,随着白薯冒出的白气升腾。火光驾着岁月的羽翼飞翔,在那一刻,所有悲欣、所有劳苦,都被幸福烘烤。
火炉边,是精神想象的飞地。火光中,能看见燧人氏那张古朴的脸;想象冰雪中的世界,一点点浑圆臃肿,走狗增肥,屋舍变矮;想象白雪皑皑的山下、森林的隐秘中心,守林人木屋的亮光,以及木屋四壁张挂的兽皮;想象春天降至,山谷流淌清亮的溪水
火,给于贫寒的人更多的恩惠。那些在寒风中呼号奔走的人们,那些为了生活在寒冷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他们被生活剥夺得干干净净,没有室里车内的空调、身上的裘皮大衣。只有火委身于他们,火苗忠实地追随粗糙的劳动的手掌,温暖沁入苍凉的心。火苗召唤着身心寒冷的人:“来吧,烤烤吧!”
此刻,我坐在空调房间,温热,让我脱下外套。但是,我知道,窗外就有寒冷。我想到了火,也只有火,能够给予世间的人们平等的温暖。想到这里,我眼含热泪,心中也得到了一些安慰。
没有什么比跳动的火苗更神奇、更富魅力。在冬季,火,待人亲切,又魔法无边。二十年前的那个乡村小学,我在玩耍时掉进了结着薄冰的水沟。顿时,感到了寒冷和恐惧。接下来,我不知道母亲如何对我进行惩罚,也不知道下午如何上学,因为我只有一条棉裤。母亲生了一盆旺旺的火。火,烤干了棉裤和我脸上为逃避惩罚流下的泪。我闻到了一股香味。母亲说,火烤任何东西都会发出香味。
冬日里,只有火和母亲,对人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