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人物“通常是小说图景的原动力。小说几乎总是始于某个或某些人物的形象”。“人物的性格要根据他们的处境来决定”。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让它的人物在环绕着他们的环境中形成。而作者生活的特定历史时期不仅制约着小说人物的处境或环境,同时也逼迫着小说人物的行为。因此,小说人物的言谈、行为甚至心理直接反映出一位作家的思想水平和洞察生活的能力。艾米莉·勃朗特出生于英国19世纪中期英格兰北部约克郡的一个贫困的家庭中,在父亲严厉的管教下,艾米莉与家人在约克郡荒凉的土地上度过了缺失阳光与欢笑的童年。自小便失去母爱,后来又相继失去两个姐姐和哥哥,艾米莉内心的孤独与寂寞随着她的成长与日俱增。再加上约克郡闭塞偏僻,交通不便,因此艾米莉几乎与世隔绝,这样的环境,再加上孤僻、抑郁沉默的性格,养成了她离群独处的倾向。正是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成长环境,才有了她笔下那个封闭的《呼啸山庄》,才有了她小说里面的那些具有荒原气质的主人公们。《呼啸山庄》从头到尾都充满着乡土气息,“因为作者本人就是荒原上土生土长的人,荒原哺育大的孩子”。所以,艾米莉笔下的人物都是孤独的:希斯克利夫、凯瑟琳、恩肖、埃德加、哈里顿、洛克伍德、丁耐莉、约瑟夫、齐拉……每一个人在性格上都具有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时代烙印,每一类人按照他们各自的天性在自己的狭小圈子里结合在一起,构成和谐的天地。艾米莉饱尝了人间的寂寞,忍受着无爱的生活,饱受贫穷折磨但又有强烈幻想气质的她,不可避免地要用这些人物来抒发自己的理想,来宣泄自己精神上的苦闷。“她内里有一股力量,要在一本书里把它统一起来。这种雄心壮志,通观全书都可以感到——一种部分受到挫折却仍信心十足的努力,要通过她的人物的口说出她要说的话。”她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个是苍白无力的,无论是相互间恩怨的酿成、自我价值取向的差异、性格的极端相左,还是沟通理解的错位、行为情感的相互抵牾、吸引、搏战,无论深广度还是恣意放纵度,似乎都远远超越了人类通常可能的极限,给予读者以似真非真的虚幻感。小说人物之间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女作家艾米莉的困惑,也让我们体味到了人类的困惑。“既然这些男男女女跟我们自己看见的人如此不同,那么,真实性、洞察力,或者说细微的感情色彩又在哪里呢?……任何女人都不会像她们那样感受、那样行动的。……作者似乎把我们所知道的人们的特征都撕个粉碎,然后再对这些无法辨认的碎片注入一阵强劲的生命之风,于是这些人物就飞越在现实之上。”因此,在阅读《呼啸山庄》的过程中,读者似乎可听见人物痛苦的喊声(我就是希斯克利夫),感受到人物对话间隙的沉默所传递的痛苦、愤恨和绝望的情绪,看见人物在颠沛流离中忍受的种种可怕的磨难。也正是由于这些人物在艾米莉搭建的舞台上精彩绝伦的演出,《呼啸山庄》才有了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和经久不衰的灿烂光辉。
希斯克利夫的形象探索
剖析希斯克利夫的艺术形象,可以看出希斯克利夫并非生来是魔,而是经历了由人蜕变为魔,又由魔复苏为人的过程。剖析这一人物形象让我们再一次感到作为19世纪英国文学史上的难忘的绝唱——《呼啸山庄》所表现出的人性中美的魅力。
小说《呼啸山庄》长期招致评论家的厌恶,多半因为他们不能宽恕女作家竟然创造出希斯克利夫这么一个恶魔般的怪物,争论的焦点在于男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的角色定位。
《呼啸山庄》以希斯克利夫的故事为中心。当房客洛克伍德走到希斯克利夫跟前,看见他“黑眼睛缩在眉毛下猜疑地望着”(1)自己时,小说第一章就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质体的希斯克利夫。管家丁耐莉讲述自己的故事也从介绍希斯克利夫被带进恩肖家中入手,然后娓娓道出了他的复仇阴谋而贯穿全部故事,最后以他的死亡结束全文。无数读者为进一步地理解希斯克利夫以及他的动机,这种强烈的欲望一直促使着他们对这部小说爱不释手。然而希斯克利夫很不愿让人理解,读者也很难从他身上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小说似乎在逗弄着读者,向人们表明希斯克利夫的确并非他们所读到的那样,他的残忍可能仅仅是他爱情受挫的一种表达,他那邪恶的行为也可能是表白一个传奇英雄的内心活动。我们多么希望希斯克利夫的性格中拥有这样一种潜在的品质,因为在传奇小说中他更像一个英雄,“一个类似于拜伦式的英雄”。就传统而言,传奇小说的英雄开始总是危险人物,郁郁寡欢,冷酷无情,直到最后才会让人感到他们坚贞不渝,可爱至极。早在艾米莉·勃朗特创作《呼啸山庄》的一百年前,在传奇文学中就有这样的陈词——浪子回头金不换,而且传奇文学至今还围绕着这样的口头禅。然而对于希斯克利夫,他真的能回头吗?有学者认为他“是绝望的日夜受思念煎熬的恋人……是冷酷无情的复仇者”,也有学者认为他“是反叛残忍统治的产物,是反叛当时成年人主要通过宗教对孩子施行的暴虐的产物”,“是受欺压的孤儿,他那愤世嫉俗的不平之气是被压迫者的骨气和叛逆精神的表现,是仇恨的化身”;更有学者认为他“是一个反叛者,他用暴君的手段向暴君复仇,因而并未赢得我们的同情”,他“性格倔强,行为粗野,手段残忍,是一种恶魔式的人”。可见,目前学术界对于希斯克利夫到底是令人同情还是令人憎恶,到底是人还是魔,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因此文章挖掘隐藏在作品深处的东西,是对美丽悲剧的体验,剖析这一人物艺术形象的内涵是来净化我们的心灵。因为“作为悲剧的复仇者,可以是英雄,也可以是恶棍”。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邪恶存在,但是却极少有人能够看清并勇敢面对自己心中的恶。善占上风则做好事,恶占上风则干坏事,而希斯克利夫的一生就是人性的“善”与魔性的“恶”不断交织和斗争的一生。
一
作为故事主要叙述者之一的洛克伍德,多次造访呼啸山庄。他从外部观察世界,“看到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变化、困惑、暴力和不可预测”。他和希斯克利夫的两次直接对话和最后两次在山庄对希斯克利夫的间接了解,使我们能借用他的眼睛,观察和了解到希斯克利夫既是一个冷酷、阴沉的“人间恶魔”,也是一位率直、奔放的“世间俗人”。
首访呼啸山庄时,希斯克利夫对他讲的第一句话不是礼貌亲切的“请进”,而是“咬牙切齿”,带着“去你妈的”口气的“进来吧!”(1)。起初,他从希斯克利夫的住所和生活方式判断,希斯克利夫可能是“一个质朴的北方农民”(4),或更像是“一位绅士”(4),但紧接着,那里的仆人,甚至连同那里的狗,对他进入呼啸山庄都抱着巨大的敌视态度。在他受到冷漠和嘲弄快要离开时,耳边传来的却是希斯克利夫和哈里顿地哈哈大笑。所以,他得到的不是热情的欢迎和殷情的招待,而是冷漠和无理的对待。这时他已感到希斯克利夫带有某种“恶劣本性”(12)。 希斯克利夫蛮横的态度、不可一世的语气、冷酷无情的面孔,使他不再愿意称希斯克利夫是“一流的人物”(12)。他因身体不好晚上需在此过夜时,希斯克利夫极不好客,让他跟生性冷漠、脾气暴躁的仆人约瑟夫合睡一床。多亏好心的女仆齐拉为他在山庄找到一间闲置的房间。那天晚上他所做的噩梦以及后来希斯克利夫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希斯克利夫那凄楚的呼唤声,致使饱受冷遇、侮辱的他感到不寒而栗。这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冷酷、阴沉的“魔头”。后来再访山庄时,他目睹了希斯克利夫对房租苛刻的神态以及对凯蒂居高临下的呵斥,使他在这个冷酷、阴沉的“魔头”陪伴下吃了一顿“无滋无味的饭”(398),这使他不得不更加深信自己对希斯克利夫的看法了。这里艾米莉借用洛克伍德的眼表明偶然入侵者无法置身于这个充满“魔性”的人间地狱,再次揭示了希斯克利夫人性的堕落。
但当洛克伍德在山庄养病期间,他惊异地发现希斯克利夫对他礼貌有加。希斯克利夫不仅亲自来看望他的病情,而且又送他一对松鸡做礼物。拜访时坐在他的身边好长时间,和蔼可亲地谈了好一阵子。这让他感到希斯克利夫仍还是个文明的人。洛克伍德在伦敦做生意之后,于秋季返回呼啸山庄,获悉希斯克利夫已在三个月前病故。尤其得知希斯克利夫是因渴望死后与所失去的凯瑟琳结合,而绝食长达四天之久时,他被希斯克利夫的奔放和敢爱敢恨的壮举所感动。在爱情失意的洛克伍德看来希斯克利夫对爱情的执著,犹如饥饿的人专注于一盘菜一样,而自己却不能爱、不敢爱,最终与爱失之交臂。对于这样一个率直、奔放的“世间俗人”,他不得不修正了自己以前的看法,心中充满了好奇与嫉妒,他走出山庄大门,在林顿、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墓前逡巡,“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不禁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人想象,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下面,那长眠者竟会睡得不安静”(442)。
从洛克伍德的眼中,读者看到希斯克利夫时而具有绅士风度,时而魔鬼附身,希斯克利夫就是活在人魔之间的人。
二
作为故事另一主要叙述者,丁耐莉是希斯克利夫一生经历的知情者。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她引领读者逐步进入山庄,用自己那罕见的口才,从内部观察事物,滔滔不绝地把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这两家人三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一段又一段地讲给读者,她用自己独到的见解指引我们对希斯克利夫是“人”还是“魔”有了一次新的认识和理解。
丁耐莉虽然信奉天主教,但她不迷信、不教条、反对禁欲主义,她赞成青年人的爱情选择,但对希斯克利夫那为了爱而丧心病狂的复仇给予了谴责。她向人们讲述了希斯克利夫重返山庄后,她就感到在他的眼中隐藏着驯化一般的凶残,“魔鬼非人性的一面,作为一种原始的自然活力熊熊燃烧在希斯克利夫的灵魂深处”。接着她向读者讲述了希斯克利夫如何大施淫威,如何以病态的方式摧残山庄和田庄人的人性:辛德雷、埃德加、伊莎贝拉相继忧郁死去;哈里顿重复着少年希斯克利夫的凄惨生活;凯瑟琳·林顿(小凯蒂)被迫嫁给体弱多病的林顿·希斯克利夫,迅速沦为寡妇;凯瑟琳·林顿与哈里顿互生爱慕,却遭受着希斯克利夫的拷打;山庄的财产完全落入希斯克利夫之手。这时两座庄园完全笼罩着一种极端压抑的气氛。丁耐莉曾希望希斯克利夫能从山庄消失,使山庄恢复昔日的平静。她认为希斯克利夫撬开凯瑟琳的坟墓的行为真是邪恶透顶。希斯克利夫人格中的理性力量这时已经非常微弱,几乎不能把他从魔鬼世界里拉回,他正行走在通往魔域的路途中,以至于他快要死时,丁耐莉还在沉思:“他是食尸鬼呢还是一个吸血鬼?”(432)对于一个这样残忍、好胜的“魔头”来说,丁耐莉在他临死时仍不忘谴责他,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善恶感:“……你背离了训诫,在歧途上走了多远啦,你是怎么不配进入天堂,除非你在死之前洗心革面,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好吗?”(437)这里我们通过丁耐莉之口得知,希斯克利夫已是一个魔鬼、一个罪人、一个死后要入地狱的人。
丁耐莉虽然了解希斯克利夫充满悲惨遭遇的一生,可她认为希斯克利夫已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害人者,从一个令人同情者变成了让人厌恶者,希斯克利夫的残忍、好胜,使他人性扭曲,良心几乎殆尽。
丁耐莉恨希斯克利夫的“魔性”是从他复仇开始的,但她对他的喜欢、尊敬和同情是自始至终的,她永远是和这位善良、刚强的“世间俗人”站在一边的。她曾告诉洛克伍德说希斯克利夫的历史就是只“杜鹃的历史”(40)。当她第一次看到那个“肮脏的、穿得破烂不堪”(42)的黑发孩子时,她就帮他“洗擦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43)。她认为年少的希斯克利夫一度恶魔附身是由于“主人(辛德雷)的不良作风给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做出了榜样。他对希斯克利夫的那种方式足以使圣徒也变成魔鬼”(81),而他所受的虐待使他变得十分的刚强。希斯克利夫三年后重返山庄时凯瑟琳是高兴的,而丁耐莉也是高兴的。她也从此称希斯克利夫为希斯克利夫先生。当凯瑟琳准备放弃希斯克利夫而选择埃德加时,她为了维护希斯克利夫的利益而劝告凯瑟琳说:“你对于婚姻所要求承担的责任是无知的,要不然你就是一个邪恶的、毫无道德品质的女孩……”(105)当伊莎贝拉受到希斯克利夫的伤害来到画眉田庄向丁耐莉诉苦说希斯克利夫不是一个人时,丁耐莉反驳了她,认为希斯克利夫不但是一个人,而且世上还有比希斯克利夫更坏的人。当凯瑟琳死后,丁耐莉流下了伤心的泪,这泪也是流给希斯克利夫的。而当希斯克利夫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晚上命丧黄泉后,她难以压抑悲哀的心情,为他立了块墓碑,并且还告诫洛克伍德:“我想死者是安眠了,随随便便地提到他们是不对的。”(441)
从丁耐莉的口中,读者感到她时而同情怜悯这个善良、刚强的“俗人”,时而憎恨诅咒这个残忍、好胜的“魔头”。希斯克利夫就是活在人魔之间的人。
三
作为儿时的伙伴,昔日的情人,可以说不会有第二人比凯瑟琳更了解希斯克利夫了。凯瑟琳深知自己的无知和虚荣,不但使自己成了受害者,也使希斯克利夫变成了“魔鬼”。艾米莉借用凯瑟琳的身心体会,让读者再次体会到了希斯克利夫由“人”变“魔”的一段悲壮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