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任天行私下里交往并不多,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俩不是一个圈儿的。他平日里总是绷着一张故国秋深的面孔,神色沉郁,不苟言笑。他是往届生,年长我们一些,身上似乎有种格外的稳重。上课发言,他开口都是鲁迅风格的警句名言。领队出操,组织政治学习,他是班主任的左膀右臂。足球场上没会过他,周末舞会更见不着他的影儿,军校的小酒馆里也几乎没跟他打过照面,盥洗室里冲凉倒是时常遭遇。实在地说,他那一身腱子肉倒确实引人眼热。每晚熄灯前,他一准儿要在走廊上做上100个俯卧撑。而后接盆凉水兜头就浇,一年四季皆如此。我们之间打交道并不多,但冲突却有过几遭。那回是为迎接全院的卫生大检查,早操后我们就开始打扫宿舍卫生。从门框、床头、窗台到柜子背面,都要求擦得一尘不染。窗玻璃必须明光可鉴,用湿抹布擦完,再用报纸蹭,最后还得用干抹布轻轻抚上一遍。走廊的地面也是拖了又拖,简直就可以在上面溜冰了。盥洗室里四壁贴上了革命标语,燃香除味,比五星级宾馆的卫生间都堂皇庄重。院领导一行要在下午正课时间驾临。
午饭后,区队长任天行到各班发了话,说是午休取消、继续打扫卫生,于是我们就都没歇着,又手持扫把、抹布,把边边角角的卫生给牢牢地巩固了一遍。那天午饭前,两堂军体课把我上得口干舌燥,所以一到食堂,我没顾上打饭就直奔了水龙头而去,一口气灌下了好几大口凉水,嗓子眼的那团热辣瞬间消失,爽歪歪了。可当时是痛快了,午饭后我却开始一趟趟跑厕所了,几趟下来人都快虚脱了。等我记不清已是第几次冲进盥洗室,往里间的厕所跑时,却发现每扇厕所的小门外都多了一道白色的封条。天!厕所被封了。我捂着肚子去问班长郭福来,郭福来说,遵照区队长任天行的指示,为了迎接检查,厕所不出异味,已经施行了临时封闭措施,有内急者一律自行解决。自行解决。真他妈天才!这又不是在荒郊野地,广阔天地可大有作为。真是背运呢。我捂了肚子就往楼下历史系的宿舍跑,没曾想人家正在用大皮管子接了自来水在全面冲刷呢。我又一路跑下去,下面新闻系的厕所里,正蹲了几个学员,不是出恭,而是用刷子猛刷大便池呢。天,革命军人真是不怕苦不怕累,步调一致无坚不摧啊。最后,一直跑到楼下了,我都愣没找到可以出恭的地方。
我没敢去骚扰女生宿舍的女舍监,地球人都知道,进女生宿舍难于上青天。我径直跑进了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亮剑四顾心茫然,赶紧埋了颗地雷仓皇而逃。回到宿舍,肚子却还不消停,这一次我是真受不了了,带着满腔的火气,二话没说,冲进盥洗室,我上去一脚就踹开了厕所那贴上了封条的木门。任天行站在走廊上,目光阴沉地望着我从盥洗室里出来。他平静地发问:“廖凡,卫生检查当前,有人却不以大局为重,明知故犯,破坏厕所卫生,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罚?”我的回答也没含糊:“俗话说了,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这话绝对是真理,颠扑不破。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形式主义害死人。你是区队长,生杀大权由你掌控,班批评、警告、处分、退学、开除你看着给吧!”说完我扬长而去。事情过后任天行并没拿我怎么样,我们两个再见面,也都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男人之间的交往总要粗疏一些,虽然心头多少有些疙疙瘩瘩,但也并没有真往心里装。但那一次清扫积雪的劳动中,我们的冲突却升级了。那一年的冬天,江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城市交通被迫中断,市民生活也受到了极大影响。军校发出了紧急任务令,临时停课,组织军校学员到城市的主干道清扫积雪。
我们区队被派到了长江大桥上的一处重要地段。说是清扫积雪,其实是砸冰。冰雪覆盖着桥面,硬邦邦的已经结成了坚冰。我们迎着凛冽的北风,手执镐头,一次次狠命地砸向冰面。镐尖砸开冰块之后,再由旁边的人迅速地用铁锹铲走。寒风往人脖子里袖口里钻,我握着镐头的手瞬时冻成了红萝卜。我的脖子上本是吊着一双带绳子的棉手套的,可戴上手套干活使不上劲,我于是还是光了两只手上阵了。放眼望去,整个军校生的队伍拉得长长的,像是大桥上盘桓的一条绿色的长龙。那一刻,心头还是忍不住有一种英雄主义的豪迈感。我甚至想起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柯察金在风雪中抢修铁路的一幕。但我的革命浪漫主义豪情,在突然望见了那样的一双手后,瞬时被浇灭了。那是军校女生叶小米的手。如果说我的手只是表皮粗糙,是粗胖一些的红萝卜而已,那双手就是被狗啃过的、被人扔进了地里的烂兮兮的红萝卜。
因为,她那双手的手背上布满了冻疮,伤痕累累,而且整只手肿胀得几乎变了形。那双手握着一个镐头,正一下一下用力向冰面砸去。每砸一下,叶小米就龇一下牙,那是手背上的伤口牵扯了神经。我扔下手里的镐头,几步奔到叶小米的身旁,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镐头,把她往背风的地方拉。南方的冬天,宿舍里没有暖气,一些北方来的同学不适应这里阴冷潮湿的气候,手上和脚上都生了冻疮,这样的情况在军校里并不鲜见。可是当我望见我的老乡叶小米露着那样的一双手,在寒风里破冰砸雪的时候,我的心还是被撼动了,我看不得一个女孩子受那样的苦。我把她护送到寒风不那么凛冽的桥栏处,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手套,给她小心地戴到手上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顺着声音望过去,但见区队长任天行已经把身上的军用棉袄甩去了,只穿件军校发的粗布衬衣,一下下抡着镐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窟窿。
他矫健的身姿在冬日惨淡的阳光里,显出一种别样的生气和美感。我和叶小米正看得发愣,却见他停住了昂扬激烈的劳动,头往我们这边一偏,目光无意间就撞见了我俩。他招呼着:“哎,廖凡,叶小米,你们躲那儿干什么呢?来啊,快帮我一起铲雪。”叶小米就要跑过去,我一把拽住了她。任天行那边还在继续喊着:“快过来啊。你们两个搞什么名堂?”我不理他,拉住叶小米,转头就往队伍的另一边走去。你自己玩个人英雄主义可以,为啥还非把我们往前吆喝呢?纯粹是自我表现。再一次汇入劳动的洪流,我只让叶小米帮着在一旁铲铲雪,再也不允许她动一下镐头了。当天晚上的晚点名,班主任老洪发言之后,区队长对当天的劳动作总结。任天行冷静地说道:“……今天劳动情况整体良好,只是个别同学缺乏集体意识,劳动中有怕苦畏难情绪,躲到没风的地方享清闲,这次我先不点名了,希望这样的同学下次注意。
今天的总结就到这里,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他照例环顾四周。“有!我有意见!”我走过去,把叶小米手上的手套小心地摘下来,举过头顶。一时间,周遭寂静无声。“同学里有身体不适的,可以向区队报告,但绝不是逃避劳动的理由。”任天行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依旧平静地说道。如果是我,对着那样的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姑娘,曾经付出过一条伤腿代价的女孩,在看到她的那样一双手的时候,我大约会忍不住落泪的。可任天行没有。那晚他只是狠狠地皱了皱眉头,面孔似乎抽搐了一下,大约是被我的公然挑衅给气住的。虽然事后不久我听叶小米说,任天行给她送去了一种很有效的冻疮膏,说是特别让家人从老家寄来的。他还把这种特别配制的冻疮膏交到了每个班长手上,让给患上冻疮的同学都用上。但是,当初他的那份生硬和冷酷,却早已令我心寒了。那样一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儿女情长的人,在军校的最后一夜,他会在女生宿舍里,和叶小米上演一出怎样的情感大戏呢?我完全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