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这一个黄昏,叶小米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区门口并没有人阻拦。走进去,是一座相当冷清的大园子。暮色里,一排排白色的小楼寂然伫立,寥落的几个穿着病号服散步的人,看上去总有几分凄惶之气。喧嚣红尘完全与这里绝缘,这里完全是另一个时空。虽然是春天了,但不知是不是一场沙尘暴刚刚离去的缘故,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连开在墙角的迎春花都一派灰头土脸。主编北茫患病的消息,叶小米是偶然从一次聚会上得知的。意外之下,她立即奔向了医院。因为他们说,他病得很重,是那种随时可能就此离去的严重。走在小白楼旁的石板小道上,叶小米才突然惶惑起来,她只问了主编北茫住在哪家医院,具体在哪个病区,哪个病房,全都一无所知。好在,这家专科医院并不大,一幢幢小楼问下去,应该不难找到。楼前的玉兰花开得还算耀眼。花朵如晚风中舞动着的蝴蝶,扇动着或白或红的大翅膀,起舞翩跹。两树玉兰花并肩而立,花朵一树惨白,一树猩红,不由吸引住了叶小米的视线。但其实令她放慢脚步的,是那个站在玉兰树下的男子。
那是一个穿病号服的男人,跟北茫差不多的个头,但身形显然瘦削许多。宽大的病号服罩在他身上,有些晃荡,但并不显得拖沓,只因他身姿挺拔,倒像是旧式文人身上的一袭长袍,令他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骨。那人背对叶小米而立,所以她看不到他的面容和表情。他站在玉兰树下,握着手里的手机,身子略微向前倾着,正很用心地调整着角度,对准了花朵一张张拍照。这样的场景,在公园里本是很稀疏平常的,而今在这样的地方看到它,叶小米的心头还是被触动了一下。叶小米不由停下了脚步,她忽然很想多看一会儿这个拍照的人。那人拍过了白色的花朵,又去拍红色的。玉兰花的白不是雪一样的白,那红也不是鲜艳的红,是猩红。红得沉郁而落寞,有几分落落寡合。他却像是独喜欢那猩红的一枝,在一树黯然的红花前逗留许久,一连拍了好几张。叶小米的眼睛里,开始升腾起一层蒙蒙的雾气。她在婆娑的泪光中向他走了过去。她知道,那一定是他,那个对红色情有独钟的人,她的主编北茫。虽然叶小米的脚步很轻,可是他还是回过头来了。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虽然晚了一步,但好在还是碰上了。却是在这玉兰树下,红红白白的花朵间,幽暗的暮色里,有种格外的伤感和凄怆。他们沿了曲廊散步,说着最近读过的好书,令人激赏的电影,共同熟悉的朋友,却唯独不提他的病。他们像是邂逅在某次笔会上,在纤尘不染的桃花源一般的风景区里,抛却了一切尘世的挂牵,倾心交谈着。一处窗口前,叶小米望见了那两盆熟悉的小植物。一盆只有叶,新绿盎然;一盆都是花,红似朝霞。“是你的房间窗口?”叶小米问。他们在窗下停住了。他过去把花朵上的一片残瓣捡开来。“你是一个人住吗?晚上能休息得好吗?”叶小米问。“原本还有一个病友,住了小半个月,说是不想治了,昨天才出院回家。我的病情,我一直没有告诉父母。怕万一有了意外,在家里反而麻烦。不如,在这里呢,也算有个归宿。”他平静地说着,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最后的归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归路,是最自然的,却是最残酷的。能如此平静地说起它,着实需要勇气。叶小米一下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嗓子眼被一团热辣的东西堵上了。
她不敢再开口了,她怕自己会失态的。“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世间平庸的幸福和奔命一般的写作,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呢?我的几个老朋友,这阵子在给我张罗着出自选集。我不好不接受他们的一番美意。但是到这种时候了,出自选集,总觉得对自己是个讽刺。时间真快,我还从没有觉得自己老。可是一晃,你都40岁了。可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怯生生的,到我办公室来报到的小姑娘。”他一路满怀感慨地说着,“有时候我就想啊,我把你引上这条道来,究竟是不是一种错误呢?或许有一天,你会怪我的。”他望向了叶小米,眼睛里布满深深的无奈,还有一丝酸楚。叶小米没有回答,她把头转向了远处的那两树玉兰花,把眼泪使劲憋了回去。他的每一句话她都在认真听,却又听得不够分明。暮色低沉,星光渐起,他把叶小米一直送到病房区的门口,而后他站住了。“丫头,再见了!”他挥动着一只手。叶小米转身的一刻,眼泪倏忽一下还是流出来了,她不敢回头。那一日,是在凌晨,叶小米突然从梦中惊醒。她喊出了他的名字--“北茫”。
在那个梦境里,他站在玉兰树下,白色的和红色的玉兰花落了一地,落英缤纷。他向她微笑着说:“丫头,再见了!真得再见了!”她必须马上见到他!马上!叶小米开始收拾简单的洗漱用品。好在儿子上小学后一直住在母亲家,她无后顾之忧。叶小米向任天行简短地说明了去向。她最后说:“我必须去照顾他,他身边没有人不行。不这么做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因为,我爱他!一直都爱!”任天行眉头拧着,望了妻子在屋子里奔来跑去,手脚一派忙乱。听了她的铿锵誓言后,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穿上军装,拎出车钥匙,对叶小米淡淡地说:“是哪家医院?早上不好打车,我开车送你去吧。”黎明时分,路上车辆稀疏。车子疾驶如飞,两人一路无话。“有事随时给我来电话。”病房区门口,望着叶小米一路慌张跑远的背影,任天行在后面喊了一声。他没有急着开车回返,而是靠在车边,点上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他需要梳理和澄清一下思路。因为他已经完全迷糊了,他无法分辨出刚才那个渐渐看不到背影的女人,究竟是他的妻子呢?还是他的妹妹,或者女儿?进了病房区的园子,叶小米一眼见那两棵花朵凋零了的玉兰树,红红白白的花瓣,落了满地。
已是暮春时节,尘世间最美丽的花,却总是消逝得最早。远远地她望见了,窗台上的两盆小植物还在,她的心踏实了许多。病房的门却紧锁着。从玻璃门望过去,屋子正中一盏消毒灯明晃晃地照着。两张病床都是空的,上面蒙着白色的塑料布。一架消毒仪正启动微波,对靠窗的一张床做着消毒,发出的轰鸣声连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叶小米一把拽住了护士。护士告诉她,病人北茫昨天中午转到危重病房去了,今天凌晨,他刚刚去世了。叶小米傻住了,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她扒着窗玻璃,目光久久地投向病房里,那张正在消毒的床。她没有一滴眼泪,面色平静地来到了窗外。她要把那两盆小植物带走,这是她眼前唯一能做的。这时她看见了,那盆红色的花朵下,放着的三本厚厚的书。是一套三本的《北茫自选集》。打开书的扉页,他的一张半身照下,是他洒脱飘逸的字迹--送给朋友叶小米: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最希望听到的消息是你在快乐地生活而不是忙碌地写作你永远的读者北茫叶小米把书牢牢地抱在怀里,泪水涌泉一般喷涌而出。她蹲在窗下,不管不顾地大声哭了出来。那天下午,在四川一个叫汶川的地方,发生了八级特大地震。巴蜀大地山摇地动,天崩地裂,瞬间生灵涂炭,满目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