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米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军校女生。那年夏天,我和叶小米还有其他考上同一所军校的8个伙伴,乘了同一辆列车前往江城的军校报到。列车离开北京站的时候是在黄昏,一路颠簸之后,已是夜半更深。因为军校学员享受的是战士待遇,又是第一次报到,所以大家都老老实实待在了硬座车厢。同行的连我在内共有8个男生,那几个人从一上车就开始甩扑克,或许是累了,早早就东倒西歪像是喝高了的梁山好汉一般彼此依偎着睡去了。一个叫马小蕾的女生靠着窗户,头埋在车窗边的小桌子上,也已沉沉入睡。而只有叶小米,这个和我面对面坐着的女孩子,始终大睁着眼镜后面的那双圆眼睛,侧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不时,用一支圆珠笔,在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上,快速地写上几笔。她望望车窗外,再低头记录的样子,一派天真,令我不由就多看了她几眼。刚一上车时,我扫了下眼前的这两个女生,不觉很有几分失望,这两个女孩显然都不够漂亮。
那个叫马小蕾的乍一看还不错,碎花的连衣裙勾勒出的线条还不赖,面目也还算有几分清秀,但是从一上车她就眉头紧锁,一脸的苦大仇深、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不怎么搭理人。叶小米是那种面孔圆润、身材胖乎乎的女孩子,白色塑料框的眼镜,短短的马尾辫,白色的短袖衫放在天蓝色的喇叭裙外,北京的中学里,到处可见这一类学习优秀却万分不解风情的女中学生。我实在不太有兴致和这两个女战友搭话,手里捧着本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一直到列车经过黄河的时候。列车在夜的迷雾里辛苦地奔跑着,突然,整个车身强烈地震荡了一下,“咣当咣当”接连两声,晃得车上的人醒了大半。同行的伙伴们中间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嗓子:“列车过黄河了!”于是大家纷纷离座,已有人合力拉开了车窗。清冽的夜风呼一下刮进了车厢,令人不由精神一振。我离车窗较近,一下子就给激情澎湃的人流推到了车窗旁。低头望去,车窗外,钢筋桥梁下,一段湍急的水流黑滚滚的,夜色迷茫,似乎看不出黄河本该有的气概和风采。
突然,我的身子不知被后面的谁猛撞了一下,脑袋一歪,鼻梁上的眼镜一下就从我脸上飞了出去,直落到滚滚江水之中去了。那当口,我的一声“妈呀,我的眼镜!”引得大家一阵惊呼。我被拽回来后,却也只有望洋兴叹,众人都无计可施。好在我的裸眼视力并不算差,所以还没像那些丢了眼镜就满世界乱摸索的高度近视眼那般狼狈。场面一度混乱,但我本人还算镇定,虽然内心里很有几分失落。一副眼镜要十多块呢,对我这样家境的人来说还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临来报到,因听军校的招生教员说军校管吃管住还发津贴,所以此次离家上学我是一分钱没带。哎,出师未捷,眼镜却先去了。“拿去用吧,看合适不合适。”当周遭重新安静下来,人们又一次合上了疲惫而困倦的双眼,而我正眯缝着两眼,猜测着军校的津贴够不够置办一副新眼镜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清亮悦耳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来了。我抬起了头。对面的叶小米笑吟吟的,像变魔术一般,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眼镜盒,直举到我的面前来了。
她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我,像是不允许我有半点推辞:“这是我妈给我准备的一副备用眼镜,你先对付着戴。能上军校,估计你度数也不深。你先戴着,回头配了合适的再还我好了。”她见我迟疑着,赶紧又说。在叶小米的注视下,我戴上了叶小米的备用眼镜。这是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崭新的,连眼镜盒里的眼镜布都还纤尘未染。透过这副新眼镜的镜片,我首先望向了对面的叶小米。叶小米有着圆圆的脸蛋,面色红润可人,眼镜后面的圆眼睛散发着婴孩儿一般纯洁的光芒,圆鼓鼓的嘴唇很是俏皮,樱桃一般鲜艳欲滴。就在那一刻,我爱上了这个在苍茫的黑夜里与我相识不到8小时的姑娘。而今,望了她在长夜里独自抹泪的楚楚模样,我真是有万般的感慨。4年军校生活倏忽过去,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想来这么一个天真浪漫、文学气质浓厚,老实说很多时候还有点神经质的女生,如果说她喜欢上庞尔那样的翩翩少年风流才子,或者说是张雪飞那样的爱耍弄点风花雪月的文艺青年,甚至,被我这样目光深邃的哲学理论家迷惑住,我都能理解,可她,怎么就偏偏被那么个仰头高仓健、低头鲁迅一般的家伙给俘虏了呢?青春席卷而去,洒下满天星斗。多情或许是种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