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行人走进了避暑山庄。冬日里,偌大的园子里游人寥寥,视野出奇的开阔,叶小米一下子爱上了北方冬天的山。光秃秃的山岭给人的感觉既不是身姿巍峨,也不是雄浑扑面,而是温厚亲切。它们不远不近地匍匐着,山上的每一棵小树都清晰可辨。令叶小米一下想起了小时侯看过的连环画和小人书里,那些铅笔素描出来的山,那可都是有故事的山啊。手机一阵叮咚,短信。是他发来的--从未疏离,你的忧郁的背影,始终在我心中。我恨自己,把你想了又想,望了又望,却没有吻你的唇。叶小米不敢回头,却明显感到了后背上火辣辣的一道目光。她直恨自己一身军冬装在身,后背肯定显得过于魁梧结实了。这样的背影,也能令他读出忧郁来,也真难为诗人了。外出活动,出于对主办方的尊重,客人里的几位军人都穿了军装。晚饭时,他没能挨着她坐,座位是事先定好的。叶小米心里实在高兴,跃跃欲试,准备一品当晚的大菜--烤全羊。
叮咚叮咚,短信又到--今夜,我愿做你的烤全羊,被你疯狂地蹂躏之后,带着没有魂灵的心和幸福的热泪,重归我的蒙古包。天!看来他对暴力美学有过研究。羊肉入口果然酥脆香浓,可叶小米大快朵颐的趣味已经消失了大半。今夜,让我蹂躏他?还疯狂地?她不由担心自己的体力,还担心羊肉塞进牙缝里去,一股子羊膻味,会不会吓到他。今夜,真要去吃那道大菜?再或者,直接当那道大菜好了?夜晚来临,笔会的重要节目闪亮登场,舞会开始了。山庄宾馆的多功能旋转厅里,音乐响起,灯光骤暗,叶小米的手一下被一只潜伏多时的手拉住了,是他。他几乎是一把把她从暗影里拽了起来,而后拉着她跑出大厅,穿过走廊,向楼下奔去。那个生命里的佐罗,他终于来了。挥别平庸生活迎接幸福生活的开场段落,绝对需要这样一段手拉手的奔跑。与其说是一种铺排,不如说是一种仪式。她需要这样的奔跑。可是5层楼梯跑下来,叶小米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她忽然下意识地想,要是任天行,肯定不会让她这么傻跑的。
她都忘记了,这种时候,最不能想起的,就是世界上那个叫老公的角色了。一楼的走廊上,终于到他的房间门口了。他一只手紧紧地拽住她的手,一只手在军装口袋里摸索门卡。像是怕她跑了,那样子有点像抓小偷的警察。叶小米的手被他拽得生疼,大脑停滞了转动,心头却是激流奔突。开门的一瞬他回转头去望她,四目相对,电光石火,仿佛看到即将上演的肉搏场面,对视的眼睛里,有渴望、冲动还有一份无畏和无耻。房间里,他慢慢松开了叶小米的手。两个人并排站在两张单人床中间,像是站在河岸边的旅人,茫然踌躇着,不知哪条船能将他们运载到销魂的彼岸。他深呼吸之后,一把抱起了身边的叶小米。电影《红高粱》一出,这样的熊抱流行至今,成了银屏上中国男人表达感情的标志性动作。可他身姿单薄显然不适合这一戏路。风流诗人只能营养不良仙风道骨,有几个是虎背熊腰莽汉模样。他没转两步就开始呼哧带喘,只好撒手把叶小米放下了,顺理成章把她轻轻放到了床上。上床还是不上床?这是个问题。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放肆地爱上一次呢?没有悬念的人生还叫什么人生?唯有倾其所有地爱上一次,人生才有质感。那点真实的质感,正是我们贪恋人生的全部原由。叶小米矛盾着,跟谁赌气一般半靠在床上没动。他站在床前,眼睛里带着点媚气和杀气,一只手开始解军上衣的扣子,从下往上去,样子很是从容也很性感。到底是军校里出来的,身手就是麻利。等到最后解风纪扣的时候,他的那只手踯蹰半天,另一只手很快援助上来,却死活打不开。风纪扣,这恼人的防线,简直成了他的贞洁锁了。叶小米半靠在床上,神情怡然地欣赏着他,清楚地听到了他喉咙里吞淹口水的动静。这声音引得叶小米“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她完全出戏了。他的脸迅速红了,眼睛也红了,昂了头,像匹小狼羔。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敢笑我?!”他是真生气了,诗人永远是敏感而脆弱的。他一下子就扑上来了,伸手就去解叶小米的军上衣的扣子。叶小米“噢”地一声下意识地躲闪着,差点滚到地上去。他被激发得愈加生猛起来了,按住叶小米就把他的嘴往她脸上贴。
“歌声轻轻地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叶小米军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唱起歌来。是那首《山楂树》。军校里他拉手风琴,她演唱过的。歌声里,趁他走神,叶小米一把推开了他。他一下仰面朝天,扶住床沿才没有摔下床去。他们并排躺在了床上,头挨头。恍然,是军训里的那次匍匐前进,他和她的意外相撞。“……白天车间见面我们多亲密,可是晚上相会却沉默不语……”手机依然在唱,他注视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脉脉深情起来,已经没有了狼的悍猛,而是羊的温驯和缠绵。叶小米跳下床来。天,脚下竟然还穿着皮靴呢,刚才竟昏得连鞋都没顾上脱。只有偷嘴的小猫,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吧。是任天行的手机号,传出的却是儿子的一声喊:“妈妈!”一声“妈妈”,空中骤然升上了一道神光,火焰万丈,金光四射,叶小米一下被降伏住了。如观音菩萨一到,所有的妖魔都老老实实显了原形,该上哪儿待着就上哪儿待着去。而今叶小米却是由妖变做了人,周身的欲望和奔腾的火焰猛一下熄灭了。叶小米的眼睛里,涌动起莫名的泪水,似羞愧又似委屈。
“……爸爸刚带我吃了火锅,我们俩正往家走呢。我很乖的。爸爸说了,妈妈最喜欢吃火锅了,等你回来我们全家人一起吃。你吃辣的,我跟爸爸吃不辣的。妈妈,你那边冷,爸爸叫你晚上不要乱跑,早点睡觉……”吃什么火锅?孩子还这么小,烫着了怎么办?叶小米一下有了训斥任天行的冲动。可是儿子那奶声奶气的话语,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声,天籁一般,听多久她都不厌。她没有吭声,屏息静气,任由儿子一路讲着,连滚落腮边的泪珠都忘了去擦。待收了线,已是沧海桑田。她回转过身去,见他已立在窗边默默吸烟,军装扣子都规规矩矩扣上了,风纪扣却是敞开的,显见刚才是太紧张了。屋子里空调开得足,真令人有几分燥热。又一次四目相对,他掐灭烟,走了上来,他扶住了她的肩。他用手把她的一绺乱发抚好,又把她腮边的泪珠轻轻抹去了。他半天没有说话。良久,他俯在了她耳边,用那令叶小米沦陷无数次的声音,低低地说道:“一个问题我想了好久,告诉我好吗?我,是你的初恋吗?如果是,我想我应该珍惜,而不是亵渎它。”教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从今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只关心儿子和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