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还没有散尽,袅袅的炊烟已慢慢浮上山冈。清晨的曙光里,冬日略显荒疏的山坡间,几处农舍陆续燃起了一天里的第一缕烟火。天色越来越亮,太阳腾一下就升了上来,兜头满脸地挥放出热情,把山中的清晨映照得暖意融融生机焕发。一束阳光透过列车的车窗,落在叶小米那半梦半醒的迷迷瞪瞪的脸上,她几乎是不错眼珠地望向了那一户户山中人家。列车穿山而过,三三两两的农舍散布在山间,小院里的水井,墙角的铁锹、镐头,挂在屋门口的红红的辣椒串,都尽收眼底并且看得格外分明。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山里人家的生活,令文学女生叶小米生出了无尽的遐想。叶小米靠窗而坐,车厢里的人并不多,这是辆短途列车,由北京开往承德。冬天里去避暑胜地承德开笔会,也只有文人们才想得出这样的浪漫。坐在叶小米身边的人并不是他。但是一路上,他却似乎一直就附在她耳边,低声和她说话,或者是把一张张小纸条,推到她的面前来,和她倾心交谈。就像,军校里曾有过的那些短暂的日子一样。
但眼前的既不是私语也不是纸条,而是手机短信,一条接一条地奔涌而来,像夏日海滨一波又一波滚烫的海水,把叶小米淹没在了久违的激情中,脸颊渐渐变得如同山那边初升的太阳一般红彤彤的。手机的发明者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令男女间多少暧昧的情愫和微妙的情感,借着那几行屏幕上的小字,终于找到了借以播种的沃土,于是在这尘世里便不管不顾地,开出了它隐秘而妖冶的花。这是一家杂志社组织的笔会,参加者有作家、诗人,还有评论界的学者。开车不久,叶小米在车厢里就遇见了他,那个军校里的梁家辉。自从毕业以来,相隔10多年了,两人还是第一次重逢。可不久前重又开始的联络,以短信做平台,他们的才情和热情都得到了超水平的发挥。两人的短信来往看似随意,信手拈来抛之即去,其实两厢都是煞费苦心潜心经营,语不惊人死不休,誓让对方一咏三叹过目难忘。小半个车厢里都是去参加笔会的人,他没有贸然地把座位换到叶小米身边。到底是军校里出来的,习惯打秘密战。
当列车终于驶出城市的重围,远方迷茫的山影渐渐显露,叶小米的手机叮咚叮咚响了一段音乐,是那首《海上花》的钢琴曲。自从那个夏天,他的问候突然从手机里杀将出来,她就把手机短信的铃声调成了罗大佑的那首《海上花》。那是他在军校里经常为她吟唱的歌。叶小米低头一望,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这样的字句--看那满山深深浅浅的悲欢,有多少新绿似你的笑靥。我最初的爱,教我如何,舍得与你相逢。也不管冬天的山上哪来的什么新绿,叶小米直觉得头皮一阵酥麻,都不用回头去和他的目光接头,她立马入戏。其实每个女人心里,都暗藏逃遁的冲动。外国电影里总喜欢上演婚礼上新娘逃跑的场面,其实是一种普遍心态使然。两个谈婚论嫁之人手拉手站在神甫的面前,面对提问,新郎刚回答道“我愿意”,新娘正迟疑着要张口,教堂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侠客一般的男人出现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大侠手上没有握着青龙剑双截棍,却能用眼神毒杀一切女人,尤其是她。
他在慢镜头里,迈着香港黑社会老大的步伐款款而来,一把拽住佯装要昏晕过去的新娘的手,再次在慢镜头里一蹦三跳地跑出教堂,淡出众人忽然变得艳羡的注目,向着辽远的大道一路傻跑狂颠而去。大多爱幻想的女人心里,都藏着这么一个男人。他是她的佐罗,那部很造作的电影里的不造作的英雄佐罗。执一把利剑,云游四方,打家劫舍,爱我所爱。身边的这一个佐罗不需要为她决斗,只要能把她从庸常的其实不乏幸福的人生中解脱出来就好。他要带她飞往咖啡馆,电影院,公园,轻吻她的耳朵而不是脖子,抚摩她的玉手而不是酥胸。他爱她爱到每个脚指头,即使她有脚气。但他却只能和她的上半身调情谈爱,绝对不能冒犯她的下半身和她做爱。只因为,她是平常人家的女人,就是戴安娜王妃也不是想咋地就咋地的。她更是没打算把眼前的饭锅砸了,也不想学娜拉离家出走。那意念中的一瞬放纵,如同她贪恋巧克力和冰淇淋一般,是她人生里不大不小的挥霍和放纵。军人家庭里长大的叶小米,她的热烈奔放和文学女生特有的神经质,一半来自她的B血型和白羊星座,另一半则是家庭教育重压之下的产物。
军校第3年的暑假,朱颜曾应叶小米的邀请,来北京旅游一番,在她家小住了一阵儿。本来是想住到开学和叶小米一同返回军校的,但两周没到,朱颜却是连滚带爬落荒而逃。早晨,她得和叶小米一起出早操。当然不是军校里的早操,是绕着叶小米家住的部队大院的操场跑步。叶小米的军人爸妈,比军校的起床号都来得准时来得嘹亮。6点钟一到,两人准时跑到房间门口喊叶小米起床。朱颜只能陪同。饭桌上绝对不能讲话,一家人闷头吃饭,像是默片时代,仿佛回到了军校的食堂。午休一定不能超过下午两点,叶小米的妈妈会打电话喊醒她。每晚必须准时收看新闻联播,客厅里一家人正襟危坐神情肃穆。虽然屁股底下坐的是沙发,可朱颜感觉又回了军校,腰板挺直坐在小马扎上,和同学们在一起观看祖国新貌和世界局势。晚上看电视不能超过10点钟,没有像在军校时那样要求准时熄灯,拉闸断电已值得欢呼。有句名言,不幸的童年造就作家。叶小米的童年说不上悲惨,但是在这种绝对的重压之下,开出来的绝对是文学那忧郁而迷惘的花朵。叶小米的任性和恣意,其实是她成长之后的一种反抗。
高考时她铁了心要上北大中文系,可模拟分数差着一大截儿呢。她下定决心,表达了再复读一年的心愿,铁了心要到未名湖畔成就作家梦。可是,她的母亲就是反对她学中文,僵持之下,仿佛天意,老电影《大浪淘沙》里一晃而过的几个镜头,瞬时点燃了她。那个年代的军校生威武铿锵的生活,浪迹天涯的飒爽豪迈,令她一下着迷一般爱上了军校。在父母惊喜的呼应下,她有惊无险地成了一名军校学员。但她心中的那些花朵和火焰,在经历了漫长的压制之后,却注定要无拘无束地怒放。否则,她会生生给憋死的。她必须要和他重逢,那个天生的情人,军校里的梁家辉。不遇见他,她也一样要去爱。闸门打开,激流奔涌。周身巨大的爱的能量,如果不纵情地、放浪不羁地挥发一次,还叫什么人生?人近40的叶小米并没有青春将逝的一份窘促,这样的女人,到了100岁她都不觉得自己老。因为她心头有爱,生命蓬勃。爱情对她不是一粥一菜,也不是具体的男人和欲望,而是不老的愿望,是疲惫心灵的英雄梦想。虽然,她知道爱过之后或许就此万劫不复,首先丈夫任天行就饶不过她。可是,她就是要去爱,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也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