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部队成了地方老百姓,朱颜最看不得那类电视剧了。一个转业复员的军人,在街边上开个“老兵馄饨铺”或者“爱民饺子馆”,为了彰显身份,特意穿一身不带肩章领花的军装,整日里灰头土脸,含辛茹苦包饺子下馄饨,最后终于迎来滚滚财源,人生腾飞。要么就是飞黄腾达成了企业家,那身军装是肯定不能穿了,必须得一身名牌,多热的天都得一身西装捂着。开着奔驰或者宝马,或坐在老百姓结婚才用的凯迪拉克里。一旁着低胸晚装的女秘书含情脉脉地跟着,看老总挥斥方遒做着件件振兴民族大业的大宗业务。对此朱颜总是满面嘲讽,心里头忍不住来了句部队里流行的国骂:“真他妈的!全是瞎编乱造。”咱当兵的人,再是不一样,但也不能不是开个小铺子,就是直接当上大老板了吧,眼见了那帮编剧导演都在酒吧里把脑袋泡残了。一离开部队的大门,复转军人他就必须一个猛子扎到谋生活的汪洋大海里去。那些挺立潮头的弄潮儿,和落在最后的呼哧带喘的,不一定都是咱当兵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汇进了芸芸众生之中,世面上已然不容易找到他们的踪迹。不能留在军校,朱颜回了山里。
回去了不到一周,她又回到了江城。她已决定,要彻底告别自己的军旅生涯了。算起来从19岁上军校开始,自己已经在军营里生活10多年了,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老兵了。乍一下脱掉了这身军装,朱颜才发现自己对它竟然如此不舍。想来1988年的夏天已是多么遥远了啊。那个夏天对朱颜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意义的。在经过了残酷高考的洗礼后,她脱颖而出成为其中的佼佼者。长江边的这所有着光荣历史的军校,召唤着她加入其中,并使她转瞬化身为身穿军装、很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军校女生。每当区队上的女生们顶着正午的太阳,偷偷在午休时间溜出军校的大门,去街边的小鞋摊上修鞋子,或者到街边小店里买点零食什么的,来自路人的那格外的留意和明显带有艳羡色彩的目光,令她们不由感觉既新鲜又刺激。而当她们遇见好事者的打探和询问,便一律三缄其口不做任何回答。她们不约而同地讳莫如深,心里其实有着沉甸甸的一份骄傲。这一回脱去军装,不再和往日里上街之前为了换便装脱去它一个概念了。
走在街头的人流中,猛然望见那一副红肩章,鲜红得像是两片云霞,两朵杜鹃花,扛在一个威武少年或者沉静女孩的肩头,朱颜都禁不住会飞快地窒息一两秒。军校学员,这曾经的自己。此时,她总忍不住要往那红色上一看再看。那一刻,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的。那种激动,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个半老徐娘或者沧桑男人,在熙攘街头咣当一下撞见了自己的初恋,心头撞鹿血涌上脸。冷静一点呢,就如一个搞情报工作的地下党,茫茫人海中张望到了交通员,彼此不动声色却难以抑制澎湃的心潮。更应该是,一个曾经接受特殊训练的特工,不经意回眸,竟看见了自己的同类,有种想要冲过去拥抱对方的冲动。一旦走出军营,内心的情感不由复杂起来。一方面有种冲破束缚,重新获得自由的酣畅,但更多的是彷徨。这种彷徨不是外表的,不是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捧上可心的饭碗,这是属于心理层面的。就如一个潜伏多年的特工,你的上线忽然对你说,你自由了,回家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去吧。你走到阳光底下,大街上,却忽然找不到了回家的路。部队大院给外人的感觉,总难免有几分神秘。
门口有哨兵把守,军营里有流动哨。院子里道路横平竖直,楼房普遍不高也不新,可透着齐整。大院里有食堂、澡堂、服务社、门诊部、礼堂,幼儿园也配着呢,稍大一点的院子还有操场和游泳馆,不出门过一辈子生活都成。以外人的眼光,这里头的人不定掌控着多大的国家机密呢。军营驻扎在一个城市里头,但它却是国家化的。不管它在一个地方待多久,也非常不容易被同化。军营里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说着五花八门的方言,普通话在这里没有市场。理直气壮地说方言,那是革命军人的本色。北京的军营和广州的军营,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即使有和地方的联姻,但最后被改造的,还是那个走入军营的人。军营其实是一个独立封闭的体系。虽然城市里也有那类机关大院,但它是开放式的,军营却是壁垒森严,刀枪不入的。那年夏天,朱颜回了江城。在江城土生土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10多年,一下子汇入城市的人流中去,朱颜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城市里的外来者和边缘人。朱颜的内心一下充满了失落和恐慌。求职中,一说到转业干部,人家先把你往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上去理解。
办转业之初,朱颜本指望组织上能给她安排个像样的工作。可是当部队里的干事带了她去面见用人单位,当了她的面人家就讲了:“转业干部一来,又要职称又要级别的,没什么本事不说,可是不好伺候。”朱颜没生气,显见得你是去扑人家碗里的肉了,有好脸色才怪。后来她就想,干脆有志气一点,自己找工作算了。正赶上新出台了个自主择业,是转业工作中的一项新政策,没有一次性的复员费可拿,只是每月象征性地定量给一些补助,当然这笔款额要远远小于工资,其他的与复员相当,你只能赤手空拳白手起家。朱颜想了一想,觉得这政策似有几分实惠,于是她办了自主择业。她开始穿梭于大小招聘会,第一天转悠一圈下来,鞋子给人踩掉了不说,还差点给拽进一家卖墓地的皮包公司里去。无数次的应聘无果之后,朱颜站到了江城那幢楼层最高外形最堂皇的艾维克大厦前。朱颜在心里想,我一定,一定要在这里的最高层拥有一间我的办公室!那一段,电视里正好在播放电视剧《律政佳人》,无意扫了几眼后,朱颜突然对律师职业油然神往。其实这个电视剧应标明是童话剧,其想象力明显高于安徒生童话了。
里头的一干女律师个个风骚妖冶,不扭着小屁股都不会走路。男律师更不能看,贱模贱样,个个都是一副没事找抽的嘴脸。可它恰恰迎合了江城新市民朱颜的都市白领梦。办自主择业前,叶小米为了给她打气,特别在电话里对她进行了一番励志演讲,还给她树立了一个创业楷模。说是经政系有个叫高苍剑的男生,跟我们同一届的,几年里一直自学法律,后来通过了律考拿到律师资格,又学了个法律硕士,军装一脱就干上了律师,而今在北京一家排名前三的大律师事务所干着,早都是合伙人了。同学聚会,以前在军校时高苍剑总是一副鲁迅派头,愤世嫉俗慷慨激昂,而今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眼镜往鼻梁上一架,一本笔记本电脑不离身,再也不扮鲁迅了,改装潘石屹了。朱颜于是打定主意要学法律。她规划的人生是,卧薪尝胆两年,而后重出江湖,成为江城最出名也最美丽的女律师。那时候的她,一定要跟《律政佳人》里的美女律师一样,穿着新潮职业装,腋下夹着案卷,露着诱人的美腿,扭胯提臀,走在艾维克最顶层的走廊上。彻底告别军营,是朱颜回到教导大队当夜做出的决定。那个晚上,高城给她送来了12瓶香水,一份军校里的爱慕者迟到的礼物。那一夜朱颜毫无睡意。
黎明的曙色中,她一个人爬上了军营外的一处高坡。山风拂过满山碧绿,柿子树还是一片青涩。十几年前被分到这里的时候,就是高城去接的她。那是在秋天,山上的柿子还没有熟透。带学员野外行军,见她一路总是抬头望柿子,高城就爬到树上去给她摘。那时她还只有23岁,高城也是刚来一年。队列里,他们都还是那么的年轻。眼望了群山环抱的军营,朱颜突然流了泪。再见了,我的军营,我的战友。那夜和叶小米通了电话,知道朱颜要离开部队,叶小米骂她是逃兵。叶小米给出的方案是,让朱颜再在教导大队待上一段,等有合适时机再办调动回江城,穿了10多年的军装还是不要轻易脱。“任天行是死活不想离开高原,你是死活不愿意待在山里,人生就是这么戏剧化。”叶小米感叹道。可是朱颜必须要走。她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过于贪恋都市生活。可而今她是不能不走。因为,从昨晚高城把自己的婚讯告诉她的一刻起,这里就变成了她的伤心地了。澎湃的泪水中,她在心里说着一声声再见,不知是对那过往的如烟岁月,还是对那个自己一再错过的人。那个人是谁呢?是那个总把爱护无声地放到窗台上的东北汉子呢?还是那个军校里的懵懂少年不羁才子?而今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注定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