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那天叶小米来找郝好前,在家里刚跟任天行生了气。这次可不是文学女生叶小米又兴风作浪了,而是任天行喝了酒,心里不痛快,他嚷嚷着要回老部队去。那天上午,任天行突然从班上回来了。回到家里便躺倒了,连中午饭都没吃。一直睡到午后他才爬起身。自从任天行正式调过来之后,叶小米和他的家就搬到了另一个军队大院,是任天行单位的家属院。妻子叶小米去海南采风了,儿子在幼儿园里,还远没到接他回家的时间。任天行就简单洗了把脸,出门买来花生米、熟牛肉和一瓶家乡的古井贡酒。开了酒,他一个人就吃喝起来。几杯闷酒下肚,突然有些发晕起来。黄昏才下飞机,叶小米就一路往家奔。开了家门,没见着儿子。却见丈夫任天行跟梁山好汉一般,面前一包花生米,一包熟牛肉,手里攥着个酒瓶子,正一口口喝得惬意。她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但忍住了没发作。当了妈的人,可不能见风就是雨。叶小米赶紧奔到幼儿园接儿子,又顺道去食堂买了几个包子和凉菜。一路上她对自己说,稳住,稳住,不能发火!任天行躲在家里喝闷酒,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并无前科,他肯定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可是一进家门,闻见那股子酒味,她的火就压不住了。
她不理丈夫,给儿子洗洗涮涮,儿子已经在幼儿园吃过饭了,叶小米还是让他又喝了杯酸奶,吃了个苹果。而后她把卧室的电视机打开,调好动画片,把儿子安顿好了,就把卧室的门带上了。“你这是怎么了?是想上梁山了还是准备出家啊?”叶小米对丈夫发问道。“老子就上梁山怎么了?我要回部队,明天就走!”任天行喝酒不挂脸,一张脸异常沉着,看不出丝毫醉态。可那样子其实最吓人。“你走吧,赶紧走!你不想要儿子就走吧。”叶小米拿出了杀手锏。丈夫说想回西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知道他的苦楚,但怎么可能放他走呢。“要不是为了儿子,还有你,我早就走了。你,还不领情,看你那脸拉的,能拴一头毛驴了。”这一喝醉,任天行的话有点密。“别人都能在机关里老老实实待着,怎么就你整天跟只毛猴子似的,火烧屁股,就进不了笼子呢。”叶小米挖苦他。“你太不理解我了。算是白跟我睡了这么多年。
别看你出了本书,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归根到底是个女人呢。”任天行瞪着叶小米。“恶俗!无聊!”叶小米不理他的轻蔑。“我喝茶,我看报纸,我写文件,我听报告,我政治学习,我拿着纳税人的钱,干这些浪费精力、消磨人生的事,我脸红啊我!”在酒精的作用下,任天行打开了话匣子。这种情况十分罕见,他可不是酒疯子那类的,属于喝醉了话更少的。“你知道吗?老曹,我们部里的老曹,他刚刚没了,今天上午在医院走的。临走,他拉着我的手说什么,你知道吗?他跟我说啊,让我把他的任职命令复印一份,放到他的骨灰盒里头去。”任天行突然哽咽了,趴到桌子呜咽着。老曹这就走了吗?出差前还看见他爱人陪着他,在院子里的小花园散步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叶小米心头一阵吃惊和难过,她走到了任天行的身旁,站在他身后,用手抱住他的头。办公室里,老曹干事一直和任天行坐对桌。
老曹是山东人,个头不高,瘦长脸,戴一个黑框眼镜,厚道寡言,穿便装的时候看上去像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老曹早年在基层带兵,笔头子不很灵,所以在机关里升得很慢。50岁了,还是个副师。前不久,机关里腾出一个正师的位置,好几个人在争,但属老曹最有希望。最后不知怎的就鼓捣出一封匿名信来,列举了老曹的一堆“罪状”。匿名信一出,老曹被停了工作让他回家反思。半年之后,组织上查明了匿名信的来龙去脉,证明这纯粹是捏造伪造事实,对老曹进行的恶意的人身攻击。写信的人也被查了出来,当即被撤职免职。老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一纸任命书据说已经放在了高层的办公桌上了,择日便可宣布。可是不想才回到岗位上,老曹就开始吐血,送到医院被查出患上了绝症,已是晚期。之前老曹身体一直很好,体检连血脂都不高,谁曾想这病是说来就来。前一阵子病情稳定了,老曹还几次给任天行打电话,总是问他的任命什么时候下来。
可是不想,任命书最终没有看到,老曹便走了。“我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不喜欢机关。你的心始终都在高原,在你的那些兵身上。你做梦都在喊口令,踢正步。这我都知道。你要想回西藏就回吧,我一个人也能把咱儿子带好,你不用担心。我一到假期就带儿子去看你。等你老了,带不动兵了,咱再回家来团聚。”叶小米把任天行的头搂进怀里,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极尽体贴地说着。“想让我走?我就不走!你以为我傻呢?手机一响,看你跟拣根金条似的,两眼放光,五迷三道的。这成了作家了,就更有资格风花雪月了是吧?采什么风,就是出去疯呗。老子这一走,你不给我戴上顶绿帽子才怪。”任天行一把推开叶小米,站起了身往卫生间走,胡言乱语,绿林草莽一般说着酒话。“那你爱上哪儿待,就上哪儿待着去!我现在就出去疯去,你的绿帽子,那一准儿是戴定了!”听着卫生间里任天行的呕吐声,叶小米一边披外衣,一边大声说道。她是真火了,眼泪都在眼睛里转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