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1万块钱还揣在我身上呢。我的手机响了,是郝好。刚收了线,庞尔又打过来了。两个人说的是同一件事,就是借钱。并且最后都要叮嘱我一句,那就是借钱的事不要让他或她知道。郝好和庞尔的一双儿女病了,得的是支原体重症肺炎。电话里,郝好和庞尔不约而同开口向我借5000块钱,说是孩子可能要住院,住院就要交押金。两人都说明天一早来找我取钱,并且借钱的事都极力想瞒着对方。显然,在这样的时刻,他俩都不希望再给对方心头添一丝一毫的压力了。把郭福来留给他们的创业资金捐赠出去之后,庞尔开始了心理学的系统学习。他考取了一位着名心理学专家的硕士研究生,一边上课一边协助导师做研究。家庭的重担,又一次完全落在了郝好的肩头。好在盲眼婆婆的眼睛经过几年的中医治疗,视力已经有了一些恢复,君君和笑笑也都上了幼儿园了。可是孩子这一病,经济上和精神上,马上就背上了双重的负担。我直接带着这1万块钱,打了辆车就奔儿童医院而去。夜幕已经拉开,路上并不堵。
很快我就赶到了儿童医院的一楼大厅,医院已经是下班时间,大厅里的人流没有白天那么汹涌。我径直往二楼的输液室奔去。我想,无论是遇见郝好或是庞尔,先把钱送到他们手上总是踏实一些。如果两个人都在,那就先不提钱的事,想办法找机会再说。自从有了女儿果果以后,儿童医院成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来的地方。当针头扎进孩子白白的小手,那稚嫩的胳膊,或者是小屁股上的时候,对大人来说都无异于一场直逼心灵的酷刑和折磨。果果也曾得过一次肺炎,那次住院的经历,对我绝对是一次不堪回首的梦魇。果果的血管细,扎针特别费工夫。小手上找不到就往头上扎针。那几天,我天天在病房里抱着果果输液。孩子还太小,只有把她抱在怀里,她才能稍微安静踏实一些,心里头的恐惧才会少一些。好几夜我都没合眼,病中的果果夜里一直闹腾,嚷着要我抱起她走。我就抱起她来,一直在病房里转悠。深夜里,怀抱着这么个受着疾病煎熬的小生命,抱着她火炭一般发烧的小身体,我不由自主要落下泪。
一切金钱名利固然重要,但跟孩子的健康相比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所以我那时完全无法理解妻子韩雪,一次电视上的出头露面,真能大过孩子的事情吗?那天临近中午,刚刚录制完节目的韩雪匆匆赶来。她从我的怀抱里,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还在输液的果果。韩雪让我赶紧吃几口她在街上买来的盒饭。我哪有胃口吃饭啊?嗓子眼儿里疼得像有把小刀在割。我刚刚给自己倒了杯水,立即就被果果的一声凄厉的哭声刺中了神经。我猛一回头,妻子怀里,果果头上输液的针脱落了,晃悠着挂在半空。果果的脑门上鲜血淋漓,扎针处正往下不停地淌血,落在了病床上的白床单上,一片骇人的红。韩雪抱着孩子起身来,一张脸惊得煞白。我趔趄着一下扑到果果身旁,一把抱起她来,就往护士站跑。原来是我刚一转身,果果便把头上的输液针给一把拽掉了。护士见怪不怪,又开始重新给果果找血管扎针。听着女儿那一声声“爸爸,爸爸,咱们回家吧”的哭喊声,我的心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痛。我多么想去代替她。
以前见到电影里,见到苦难中的母亲跪在神像前,暗暗祈祷,希望神灵把一切罪孽加在她的身上,而不要去伤害孩子的时候,我只是觉得那样的画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而今,我从没有那样理解过一个母亲。如果果真有那样的一个神灵,我一定会第一个跪下去,企求神灵保佑,希望他把一切的苦难都加到我身上,这人世间的种种煎熬,由我一个人来扛吧。儿童医院是天下父母的精神地狱,是一所为父为母者的速成班。在这里经受了成人礼的男女们,大多变得目光沉着意志坚强,同时心灵脆弱不堪一击,动不动就是一脸的泪花。刚跑上儿童医院二楼的楼梯口,有个人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身上。那人一转脸,竟是满面慌张的叶小米。叶小米一脸惶惑,手里提着一塑料袋的水果。“怎么是你,廖凡?”叶小米一脸焦虑地问。“叶小米,你怎么跑来了?”我紧赶着问。做了父母之后,我们都不再有闲情逸致吹牛皮侃大山,我们都变得循规蹈矩老实巴交。我们的心里,忽然就被孩子填满了,满的有时都没有了自己。
叶小米匆匆赶来,是因为她才由海南采风回来,给君君和笑笑带了一些水果。不想去到郝好家里,却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家守门。老人家一边掉眼泪,一边告诉叶小米说孩子病了,去医院输液了。于是叶小米与婆婆告辞后,便一路往医院赶来了。走进输液室,但见玻璃隔开的输液区里,净是些抱着孩子输液的父母。转了弯儿,眼见最紧里头,一对夫妇各抱了一个孩子,并排坐着。两个昏沉睡着的孩子脑袋上方,各垂着一个输液瓶和两袋子药液。那对男女正是郝好和庞尔。两个人都是面色焦黄,口唇干涩。郝好空出来的一只手上,攥着块饼干,正一点点往自己嘴里送。她一边吃饼干,一边不时抬头望望两个孩子的输液瓶。郝好自己吃几口,就把饼干送到庞尔的嘴边,却被他轻轻一歪头推掉了。庞尔手里举着个矿泉水瓶,他喝上几口,就回过身喂上郝好两口。郝好和庞尔之间,放着个饼干袋,里面显见只剩下小半袋饼干了。我正犹豫着是先进去招呼一声呢,还是先给他俩去买点热饭的时候,但见输液间里,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向了郝好。
那是原本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穿着朴素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脸蛋红红的。她的旁边,一个年轻男人怀里正抱着个输液的小婴儿。那男人看上去像是都市里的打工一族,衣衫纷乱,双眼疲惫地闭着。小姑娘跑到郝好面前,直直地望了她手里的饼干,面露羞涩地笑着。郝好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都没想,就把身边那半小袋饼干递到了小姑娘的手里。而后,她叫了庞尔,取来身旁的一个双肩背包,摸索半天,又从里面掏出两瓶果奶来。先是递出去一瓶,略微犹豫了一下,把另一瓶也递到小姑娘的手上。而后下意识地,望了望身边这一双儿女。还好,君君和笑笑都还在睡着。庞尔在一旁望着,没有做声,他只是把矿泉水瓶推到了妻子手边。郝好笑笑,又推给了丈夫。小姑娘开始吃饼干,喝果奶。她把另一瓶果奶塞到父亲手里,年轻男人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望望女儿手里多出来的食品,朝郝好他们笑了一笑。郝好的目光则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姑娘,那是做了母亲的人才有的目光。我拽着叶小米往走廊外头走,我没缘由生她的气。瞧她那个没出息样儿,又抹上眼泪了。我气哼哼地对她说了:“你以为干啥来了,来看电视剧了?赶紧的,咱得去给他俩招呼点热饭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