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好和庞尔并没有接受郭福来留给他俩的那笔创业资金,除去给郭福来买墓地,其余的都捐赠给了北京的一家临终关怀医院。但是他们两个并没有声张,所以我们几个军校同学一直并不知道。要不是因为张雪飞盯上了这笔钱,郝好也不会把实情说出来的。为这笔钱,张雪飞特意找过我一次。至于为什么要借钱,这小子并没有告诉我,只是说很急,事关重大,事关前途命运。“那笔钱可是人家老郭留给郝好和庞尔两口子的,去问人家借这笔钱,张不开嘴吧。”我是真为难,而且感觉不对劲,道德上有沦丧感。“我又不是不还,他们搁着也是搁着。我保证,事成之后一定马上还!马上还!我给利息!”张雪飞显然有点恬不知耻。“到底是什么事吗?不是帮你老婆买保险吧?嘿,这话说起来了,嫂夫人那里不缺钱啊?你怎么倒打起我们穷人的主意来了。”我说话是有凭据的,雪飞夫人早就开上一辆蓝鸟了。可是我们军校里头的首富,第一位有车族。“这种事,可不能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了,我这辈子就先把人丢家里头了,后半辈子甭想抬头了。”张雪飞说得挺严重。
“到底什么事这么神秘啊?你,该不会是在外头纳了个小妾吧?”我问。“是!是!是!我一连娶了六房成了吧?一个礼拜睡觉都不待重地方的。不跟你扯了,我自己问去。”张雪飞是真急了。张雪飞火烧屁股着实按捺不住了,机关里坐久了,凡事还得讲策略,我没被他推出去当成说客,他竟然亲自上阵了。他对郝好说,有个项目想请她和庞尔投资,不知道他俩是否有兴趣。一问方知,那笔他惦挂多时的钱早已去了临终关怀医院了。眼前,张雪飞又一次坐到了我的面前,这是在家店名为“东北老张家杀猪菜”的菜馆里。看张雪飞跟人服务员姑娘的熟络劲儿,差点以为是张雪飞自家开的呢。菜没上桌,我把放在信封里的1万块钱放到了张雪飞面前。我一直琢磨,张雪飞肯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否则不会赖皮赖脸地盯上了人家郝好两口子,也不会这么五次三番地来找我的。“你这是干吗?这点钱够干什么的,还不够请人吃顿饭的。”张雪飞一边嗑着现炒的瓜子,一边把1万块钱扔回了到了我面前。“那你,要多少?实不相瞒,我在家,经济地位不如我老婆。
就这钱,还是我背着她自己偷存的小金库。存折都在她手里,密码都对我保密,再大的数我可拿不到手。”我如实介绍情况。韩雪已经进了北京电视台的一个饮食栏目,隔三差五在电视里露露头,教观众做做红烧狮子头、咖喱饭和罗宋汤什么的,还顺道向观众大力推荐几家给他们提供赞助的餐厅里头的好吃好喝。虽只是聘用,到底结束了打散工的生活,酬劳也还不算低。“理解!理解!咱都一个情况!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还是女人狠呢。知道哥儿们你是个实在人,值得信赖,我这不才向你开口了吗?这事儿啊,我可只跟你一个人扯过,旁的人都不能说,不能暴露。叶小米我为什么不找?如今她可是着名作家了,那本《军校骊歌》的影视版权一出手,那可就是大户人家了。可这事儿,绝对不能让除咱俩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明白吗?我的大兄弟。”张雪飞咬了一口小黄瓜,一脸的苦相,好像他吃的不是黄瓜而是苦瓜。
“雪飞,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你真出啥事儿了?你是贪污公款被人揭发了?还是,玩人家老婆给讹上了?你别嫌丢人,你跟我说老实话。”我满面严肃,心里真揪了一把。“哎哟,额的神啊!我这光明磊落的形象,怎么在你心目中,就整个一个贪污犯外加一根大淫棍呢?我就那么惨吗?”张雪飞龇牙咧嘴丢了黄瓜,手上套上塑料袋,握了一根大棒骨啃上了。那本是为了卫生而为顾客提供的塑料袋,给张雪飞戴手上,怎么看他怎么有点像在现场提取某种重要物件的法医。我赶紧把一盘大棒骨都推给了他。“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不明不白的,我可没法替你想办法。再说叶小米是咱自己人呢,真跟她说了,她一准儿会解囊相助。没准儿还能再招集几个媒体的朋友,给你宣传一下,筹筹款什么的。”我不看他,开始嗑瓜子。“别,别!这事儿哪能宣传呢。我怕的不是叶小米,是叶小米身后的任天行。你想啊,大家都在官场上混,这要是走漏点风声,可是不好收场。”张雪飞依旧神秘兮兮,大棒骨已经啃到第二根了。“你再有屁不放我可走了啊。
家里头孩子小,我一大堆的事呢,没工夫跟你这玩悬疑。”我准备起身了。“别,别动,不许动!我这就说,这就跟你说。是这么回子事情,现在我们这上头啊,空出了一个位置,副局长,是个副师。你想呢,机关里多少人都眼热啊,连外单位的人都盯上了。我们这一茬人里头,数我的呼声最高。”张雪飞终于把手里的大棒骨放下了,抹抹油汪汪的嘴唇,再摸摸光秃秃亮堂堂的头顶。“那是好事啊。那你满世界借钱干什么?”我奇怪了。“一看你就缺乏官场斗争经验。不是我说你大兄弟,就你那两笔刷子,早该往大机关活动活动了。小机关里时间待长了,人不废也快成木头了。”张雪飞语重心长。“少说我的事儿。我酷爱电影厂,决心把自己的青春都献给电影事业了,怎么着了吧?赶紧地,说你的事儿。到底为什么借钱?我还是没整明白。”我瞪他,心里莫名地烦躁着。“这叫活动经费。你以为那位置空等着你去坐呢?那得拿钱去活动啊。”张雪飞喝下一大口大麦茶,压低了嗓音说。“你这,可叫买官呢!你一革命军人,地方上那些好的东西不学,怎么偏拣糟粕吸收呢。
你过分了啊,这种事儿可不能干!你借了钱能送出去?你往哪儿送?回头彻底臭了吧你!我可看清你了,你这是堕落,是腐败啊!”我义愤填膺,满腔正气。“瞅你瞅你,破马张飞的,你还拍案而起了呢,都有白头发了,还整得跟五四青年似的。兄弟你真太嫩了。部队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早就不是你梦想中的处女地了。而今这世道,啥东西都明码标价。就这么个副师的位置,都是这个数了。”张雪飞伸出两只手来,又翻了一下手掌。“兄弟啊,给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古语云,适者生存。坐到机关里上班,那在过去叫做在衙门里办事,人前那是人五人六的。可是,机关这地方处处都是温柔的陷阱。光靠才干和实力不成,你得学会搞关系,说假话,讲废话,很多时候还得背叛自己的良心。等你学会了这一套,你脸上的褶子就越来越多,头发也就剩不了几根了。跟自己最初的理想,那是彻底分道扬镳南辕北辙了。不是我贪啊兄弟。谁不曾唇红齿白?谁没有剑眉星目?谁不是从青春的月亮河里一路跋涉上来的啊。打从上军校穿上这身军装起,我就梦想着能有那么一天,咱肩头也能扛上颗星。
小屁孩都知道,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到了这机关里,我孜孜以求这么多年,写材料把头发都写秃了,整日里夹着尾巴做人,想干什么啊?不就是想实现个将军梦吗?前年冬天我老爹去世,我都没回去送一程,还在机关里头没黑没白地加班,给领导准备年终总结的讲话稿。我费尽苦心打磨自己,一天一天变成了块圆滑的鹅卵石,把自己整得八面玲珑的。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咱不敢奢望,咱家祖坟上没冒那青烟。花钱买官这事儿我根本不敢跟我老婆提,她也是当过兵的人,要是知道我这官是买来的,她得鄙夷我一辈子。哎,你说难不难呢?我的大兄弟。”张雪飞絮叨着,又套上手套去摸索那几根大棒骨。我沉默良久,心头似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们莫非真的成人了?尽管我们曾经目光高远,心灵清澈,但人世间的肮脏龌龊,一点都不会把我们放过的。“看在你把我当朋友的份儿上,我还是奉劝你两句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多行不义必自毙。穿着这身军装,心里面得清楚,自己还是个当兵的人!咱们都在军旗下宣过誓的。”我收起自己那1万块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撇下茹毛饮血一般的张雪飞,头也不回地出了老张家菜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