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退稿之间抓狂多时,打算以生孩子作引线,由此投身火热生活的文学女生叶小米,终于抱着胖儿子,迎来了文学春天的热烈拥抱。她写了一部叫做《军校骊歌》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先是在网上疯狂流传,很快被冠以“史上最纯情的爱情小说”之名。书一出版,便化身成一颗爱情催泪弹,但凡手执一册者,无论是在上班的地铁车厢里,还是在卫生间如厕之时,必是泪飞顿作倾盆雨,哭到虚脱的也大有人在。有那本爱情经典《山枣树之恋》在前,《军校骊歌》再度勾引起了人们心中蠢蠢而动的春心。这世上还有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吗?怕早就绝尘一笑无影无踪成了文人意淫中的狐仙了吧。只有封存在记忆保鲜膜中的爱情那才配叫爱情。青春已逝人老珠黄,初恋的记忆却依旧生猛,令人心酸更引人遐想,总有种想被它再次狠狠蹂躏一把的冲动。这世界上可以没有初夜,但绝对不会没有初恋。生活里缺自残的人,但向来不乏自虐倾向。缅怀初恋,是人类灭绝前最后一项廉价的消遣。我们的京城娱记叶小米顺势而行,因为炮制出了这么一本初恋备忘录,摇身一变,成了军校里的红人不说,还成了市面上人见人爱的畅销书女作家了。
叶小米一边接受众多媒体的采访,一边对了镜子长吁短叹,恨自己的爹妈当初没策划好,没多吃苹果多喝牛奶补充叶酸,没把自己生成林志玲的模样。出版社的一个年轻编辑曾经打来电话,就刊登作者照片一事与叶小米接洽。对话如下--“请问您贵庚,叶老师。”小编发问。“免贵我姓叶,树叶的叶。”叶小米回答。“我是问您的,您的,贵庚。”小编再度发问。“哦,免贵34。”叶小米再度回答。叶小米知道上照片的事肯定没戏了。除了生成张曼玉那样,没人愿意瞻仰一个奔四张去了的大婶的风采。失落之下,叶小米把由丈夫任天行担任摄影师的那几张仓促上阵,但绝对只讲究不将就的玉照统统扔到了抽屉里。照片上的叶小米双目炯炯印堂发亮,一身军装衬托出了她革命军人的魁梧和豪迈。不登也罢,没准读者就真把俺往林志玲那儿想呢。叶小米身上向来不缺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许多记者都问到叶小米的创作动机,此时她便不由露出诡秘一笑,而后大而化之地解释为,她深深地怀念着军校,想念着军校的兄弟姐妹们,所以才有了这本军校青春正传。但其实并没有一个人知道,叶小米的创作动机其实相当隐秘。
它,与一个人,一段感情有关。他是军校里的一个男生,乍一看上去并不起眼,面孔清秀,五官都淡。他长着一双香港男演员梁家辉那样的眯缝眼,小眼睛,但会放电。他个头不高不低,人偏瘦,不是竹竿那类的,是有点杨柳轻摆的,艺术气质的文弱。他其实真像电影《情人》里的梁家辉,面目清寂,落落寡和,仿佛天生要给女人做情人,否则真是白白埋没了那一身的忧郁气质。他手风琴拉得好,最喜欢拉的曲子是那首前苏联歌曲《山楂树》。元旦晚会上由他拉琴,叶小米演唱。他歌也唱得好,是那种低沉沙哑的嗓音,罗大佑的《海上花》是他经常唱给叶小米的。他写的诗很柔情,也很有味道。他把诗写在信纸上,在里面夹上一片白玉兰的花瓣,而后寄给叶小米。军校学员的信件享受义务兵免费通信的待遇,不用贴邮票。他把信塞进军校的信筒里,信到邮局转上一圈,第二天就来到了叶小米手上。军校的第一年寒假他也不急着回家,先跑到了北京,约了叶小米在北海公园见面。他拉着叶小米的手,一起追着天上的风筝跑。他跳到已经冻成冰的湖面上,弯下身子,用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在冰面上刻着叶小米的名字。
她和他的故事缘起于军训中的一次匍匐前进训练。操场上,叶小米在前,他在后。半途,叶小米累得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喘粗气。没承想这时候,他滚着身子就过来了,结果两人的头砰的一下撞到了一处,疼得叶小米龇牙咧嘴。两人头挨着头,他瞪了眼冲叶小米喊道:“快滚!你快滚啊!”训练结束,他追上叶小米,红头涨脸地解释说,他说的“滚”不是那个常规意义上的“滚”。叶小米脚步不停,也不看他,声音里明显有情绪:“我的汉语水平很好,还能听懂中国话。刚才可是你撞的我,令我身体受伤害不说,心灵还要遭受摧残。你,必须向我道歉啊!”第二天他的道歉来了,是一首诗,信纸里夹着细碎的小朵桂花。春游时,一群同学在玄武湖上划船,在草地上野餐做游戏,那个总是坐在叶小米身边的人,是他。在军校的图书馆里看书,叶小米对面的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永远是他,他不停地把一张张写满了字的小纸条,推到她的面前,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她讲。熄灯前的操场上,广播里放送着晚间音乐,乐声轻扬,叶小米绕着操场跑步,那个替她背着书包,站在双杠前,耐心等着她的人,是他。
野外拉练,到山坡上采来一大捧鲜花,而后不做声地放到叶小米扔在草地上的作训帽旁,那个人也是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从不像有些偷偷恋爱的同学,默不做声给你盘子上放块大排骨,或递到你碗里个肉丸子什么的。用餐前他永远是一本书在手,从不出现在排队的队伍里。他坐的位置正好跟叶小米背对背,眼见了叶小米的好胃口,他总是皱着眉头说:“能不能节制一点啊?女人一定要美丽的,要美丽的啊!”他会把刚买来的好听的磁带悄悄放到叶小米的书桌里去,把一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外出卡,不动声色地递到叶小米面前。他一周至少要寄给她3封信,打开来都是诗。他在信里面从不叫她的名字,而称她为“早春的叶子”。这无疑是一个倜傥迷人,很懂浪漫的男生。青春隧道里,与这样的一个罕物一头撞上,文学女生叶小米没法不癫狂。直到,直到有一天,当叶小米收到了他寄来的信。信的开首,不再是“我的早春的叶子”,而成了“我的夏日的玫瑰”。下面的那首诗,前一天叶小米才收到。
眼睛里不容沙子的叶小米满怀痛苦,是继续在这场三角甚至多角恋情里打转转呢,还是就此从那个花海漫游者的身旁抽身离去?早该想到的,那样的一个风流人物,岂是一颗芳心的应和就能令他感到妥帖和满足的?她选择了退出。这是叶小米最初的一份情感,因为是最初的,她实在容不得它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和缺憾。后来一连3年直到毕业,叶小米都不再跟他讲话,两人彻底没了来往。初恋的伤害,令两颗本是灵犀贯通的心瞬时形同陌路。而区队长任天行那浩气凛然的身影,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刻地映入了叶小米的心田。毕业时他去了新疆。但不是像任天行那样主动要求去的,他简直像是被发配而去。几年里他既没入党也不是骨干,对集体活动一向态度漠然。毕业时,学员们群情踊跃,恨不能人手一封献身边防的决心书,他却表现得很淡然。于是,那个偏远的新疆小镇,成了他理所当然的归宿。他再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军校毕业10周年的聚会上。
他成了诗人。经过部队大熔炉的锤炼,他已经是驻守边疆的军旅诗人了。那次聚会叶小米忙着生孩子没回去,据说他成了聚会上的主角,一改上学时的超然和冷漠。大家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了他至今单身,不是没有结过婚,而是离过两次婚,而今孑然一身而已。是在8月里,正在给儿子洗澡的叶小米,忽然接到一个号码陌生的电话。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还好吗?我在军校,好陌生的军校。因为,在这里我没见到,我最想见的那个人。”还没等叶小米说话,那边就收线了。虽然一隔数年,叶小米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是他。他的声音一点没变。就像在军校冬日的清晨,大雾迷蒙。出操归来解散后,他追了上来,走在了她的身边,侧头在她耳边说:“今天的雾真大啊,走在队列里,我都快看不见你了。”叶小米有点晕。往事的那方池塘,因为时间的距离,冲去了所有的龌龊,显露出了它惊人的美丽。
池塘里沉下去的是污泥烂草和死鱼,浮上来的是荷花,亭亭玉立,芬芳四野。一个中年女人对青春的无比怀恋,对初恋的一相情愿的追忆,揉合文学女生的高度自恋,令叶小米很快入戏,完全沉浸在了一出由她自导自演的爱情大戏中。儿子尚在襁褓中,叶小米便开始写作小说《军校骊歌》。恋爱迸发出的能量需要释放,就像奶水充盈必须要给孩子喂奶一样,否则,那井喷而出的一幕是很不雅的。小说里,在军校的高压政策下,一个叫叶大米的军校女生,与一个叫任地行的男生,共同经历了一场处处受阻却撕心裂肺的恋爱,最后男生毕业去了西藏,叶大米追随而往,与任地行在国境线上举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地婚礼。夜里,自家的炕头上,叶小米抱着笔记本电脑一通狂打,爱情的火焰在心头熊熊燃烧,令她手指如簧欲罢不能。一旁,任天行忙着给儿子换尿布,唱着儿歌哄他睡觉。早已经分好工了,叶小米只负责喂奶,其他活计都是任天行的。
几年里聚少离多,特别是连妻子做月子都没守在她身旁,刚刚正式调回京城的任天行对妻子一直满怀愧疚之心。而今,顺理成章没二话,他得当个好爸爸。小说一出,所有认识叶小米和任天行的人都在询问--书里那个去西藏的任地行,是不是任天行啊?爱他的那个女生叶大米,是不是你叶小米本人呢?叶小米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任天行却是实实在在的迷糊。出了书叶小米也不寄给他,他想看的话总能看到。他果真看到了,也不打电话来,发了短信来说--书他很喜欢,就是不知道,里面的哪一个人是他。当天夜里,她收到了他的短信,只有寥寥数字,却一下把叶小米击垮。手机屏幕上写着--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是海子的那首《日记》,她和他都曾抄在青春的日记本上。“妈妈,我要撒尿。”是身边的儿子在喊她。叶小米按捺住内心奔涌的激情,放下手机,起身去摸尿盆。黑暗里,叶小米却是摸索半天才寻到尿盆。儿子迷瞪着眼睛,一泡尿全撒到了尿盆外头。床下任天行的一双拖鞋,实实在在地被淋了个透湿,却只有愣头愣脑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