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和陆一川一路出了电影院，她的心头不禁充满了小问号，对这次不期而遇颇感意外。一个已婚男人独自外出看电影，总令人感觉有几分怪异。但朱颜并没有提问，就连他手上提的那袋子枇杷，她也完全忽略不计。这是她做人的分寸和涵养。或许他就是想看电影了，或许他正好是叶小米那样的“张迷”。问题终于没有出口，朱颜只是在心里沉淀了一下自己猜测的答案。正是午后，离军校收队的时间还早，朱颜还不想马上回学校，她还要上街去逛上一逛。陆一川则是准备回军校去。两个人方向不同，又难得在这样的地方遇上，于是就站到电影院的海报下，随意闲聊起来。阳光打在他们身上，招引出他们格外生动的气韵，引得路人不住地朝他们望。这一对年轻的男女着实太好看了。女的身材高挑，穿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无袖收腰，下身开成喇叭样。漆黑的齐耳短发有些过于朴素了，不过她在鬓边别了一只银亮的发卡，显得俏皮又活泼。她秀眉大眼，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妩媚而娇俏。而男的则是一件中式领的白色短袖，配条米色的休闲西裤。
他个子高过女的半个头，高鼻梁深眼眶，是那种颇具西化倾向的英俊，很经得起推敲。他们身后，高大的电影海报牌上，“半生缘”3个字下，是江城的一派迷茫的春色，老城墙上的几束青草和小野花，曼桢和世钧这一对苦人儿，站在一把伞下，满面忧郁并肩而行。可是而今这站在夏日街边的一对儿，不知道比那画上的两个人要好看多少倍呢。你看那女子裙子的颜色并不抢眼，皮肤也不多么白，可是因为她的五官大气，个头又高，给人的感觉十分热辣，仿佛一株妖娆怒放着的美人蕉。那男子站在她一旁，衣服的颜色好像有意配合了她似的，一身装束清清爽爽，面孔也清清爽爽，只是看着她和她讲话。两人不见卿卿我我，一派落落大方。彼此对望的眼睛都是笑着的，那笑容干净而明朗。世界上向来不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公众的审美向来是最老辣的。朱颜和陆一川站在那里，说起了朱颜的分配。陆一川告诉她，已经接到学院的通知了，朱颜留校已是板上钉钉。眼看两人就要由师生转成同事，两人的话就又密了一些，说起了军校下一步的教学改革举措。
电影院处在闹市口，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嚣，他们全然不知，他们已经成了众人眼睛里的一道风景了。他们更不知道，流动着的观众里，一个女人满是惊异和幽怨的目光正从他们身上扫来荡去。那，是陆一川的妻子索拉的目光。索拉是丈夫任教的军校里，前任老院长的女儿。她之前当过几年文艺兵，而今是江城一家中学的音乐老师。索拉人长得是那种洋娃娃一般的漂亮，也仿佛洋娃娃一般永远长不大。人过35岁，还是一派天然娇媚。这个星期日，她赶去给学生做钢琴家教，不想就在回来的路上，从公共汽车的窗口，撞见了车窗外的这一幕。电影院门前是个大站，公共汽车停靠的时间似乎特别长。那个和丈夫款款谈笑的女子，不就是和陆一川在文艺汇演时跳过探戈的军校的研究生朱颜吗？索拉和丈夫陆一川的感情一直很好，虽然她知道在她之前，丈夫有过一个女友，而陆一川正是为了女友才从大山里考出来的。可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女友也早就出国多年了。索拉并不是个不自信的女子。从少女时代起，她一直是那种活得风生水起，要风得风要雨有雨的女子。她没有理由不自信不骄傲。
可是过了30岁之后，她却一天比一天抓狂起来，她倒不是怕青春小鸟一去不回还，而是有另一种苦恼折磨着她。青春小鸟一走，她成了老鸟倒也罢了，天下人谁没有成为老鸟的一天呢？可是她这只老鸟不同，她生不出小鸟来，她当不上小鸟的妈妈。她和丈夫陆一川曾为这件事去过医院，却没有查出原因来。医生说，这样的不明原因的不孕，在世界各地的比率都越来越高了，做试管婴儿是比较不错的选择。既然都成世界问题了，那就按照医生的指示办吧。可是一咨询，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并没有想象得那般高，女方不但要打针吃药，还要接连上好几次手术台。陆一川当即决定放弃。他实在心疼妻子，不想让她受罪。索拉则犹豫再三，虽然当妈心切，但对上手术台她也着实有几分惧怕。眼见了走廊上排队做试管婴儿的女人个个面色青黄，神情惶惑，索拉有了打退堂鼓的心。于是两人携手归家，促膝倾谈之后，决定今生把二人世界过好也就可以了。陆一川这边早已心静如初。虽然最初觉得生活里没有个孩子是种缺憾，但也渐渐地接受了现实。而今社会上两人世界的家庭多了，没有孩子也一样可以过好生活。
可是索拉就不同了，虽然表面上还和往常一样，上班和学生一起弹琴唱歌，下班去当钢琴家教，有了闲暇就去找女朋友逛街坐坐。但随着年龄一天天往40岁逼近，眼看身边的女友一个个都把孩子老公当做重心，少有时间和精力陪她喝茶聊天煲电话粥了，失落之中，她的心病不由一天天就落下了。眼前索拉的心病就又犯了。是陆一川望向朱颜的那种眼神，触动了她，引她心伤。一个男子爱不爱一个女子，从他的眼神里就能读到。当局者迷，而旁人最清楚不过。所以，那种特别愿意到公众面前表演恩爱的夫妻，其实是最愚蠢的。演技终归是演技，舞台上荧幕上可以，但生活里就成了一出滑稽戏。男人望向女人的眼神，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密码，旁人一眼就能读出来的。况且，这次的旁人还是他的妻子。陆一川投向朱颜的眼神，里面并没有暧昧和欲望，却满怀接纳、激赏和喜爱。这道目光，如暗夜里突然袭来的一把利剑，深深地刺伤了索拉的心。索拉还来不及去想，这两个人是要一道去看电影呢，还是刚一道看完电影出来。她坐在公共汽车的窗口，已然是梨花带雨泪落衣衫。车子开动起来，驶向了梧桐树掩映下的街道。它全然不知，只是刚才短暂的两分钟的停靠，它便突然载上了这许多的忧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