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江城,阳光已经热辣得像情人的目光,激流奔涌,无拘无束地打在行人脸上,躲之不及,只有迎上去尽情享用。夏日的味道,在梧桐树巴掌大的油绿的树叶间萦绕,在街边叫卖粽子的小贩的声音里千回百转,在冷饮店的柜台上花样越来越多的冰淇淋上扫来荡去,在电影院门口说笑着的女孩子们短裙下的一双双美腿上留恋。这就是都市的夏天,亮堂堂明晃晃,春天的温情脉脉和城市的委靡暧昧,统统被它一扫而光了。电影院里的冷气,早已经开得足足的了。电影不景气了,但还公主一般高高在上。电影院却是早就放下了身架,情人节送玫瑰中秋节赠月饼,只要能把观众带进影院,开流水席的心都有了。光影流转中,总共不到10个观众的席位上,朱颜手里握着一筒冰淇淋,悠然地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一边小口小口地品尝冰淇淋,一边晃荡着跷成二郎腿的长腿,神闲气定从容不迫地,把目光投向了银幕。有多少辰光?没有如此这般地优哉游哉地看电影了啊。眼看研究生就要毕业了,等到留校做了教员,彻底告别了军校生的严整生活,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就不远了。
这部叫做《半生缘》的电影,是根据张爱玲的小说《十八春》改编而来,一个与而今相隔了70多年的爱情故事,总难免有点怀旧的味道。故事里随处可见江城的影子,清凉山、玄武湖,令朱颜感到一种别样的亲切。可朱颜却不是“张迷”,她始终对张爱玲缺乏一种倾心相随的热情。还是在上军校的时候,朱颜通过叶小米知道了这个旧上海时期红极一时女作家。但叶小米也并不是先知先觉,她是通过室友姚小遥才与张爱玲不期而遇的。大美女姚小遥的常用名是小妖。恐怕小妖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成为文学女生叶小米的导师。小妖的阅读面相当庞杂,大到哲学原着、历史着作、古典名着,小到男生们献殷勤奉上的琼瑶三毛武侠小说和一大堆花花绿绿来路不明的杂志,小妖是来者不拒一概笑纳。她海纳百川且举重若轻,再高深的哲学着作,只要她抱在手里,也能一边嗑瓜子一边就消化了,考试分数永远不会低于班上的那几个哲学大师。而她午休时看金庸琼瑶什么的,也都是这样一副悠闲自在的劲头。小妖酷爱阅读,但并没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文学女生,落得个轻松自在。
可叶小米暗地里却唏嘘不已,常常批判小妖的枕边书是良莠不齐泥沙俱下,没有经过判断和筛选,吸收营养的同时也吸取了糟粕,生生把自己的阅读品位给败坏了。话是这么说,每次寒暑假后一开学,小妖自湖南老家归来,在槟榔、怪味豆、豆腐干这一堆美食之外,总会随身带回一大摞封面上不是裸女就是妖男的杂志来。那是她为了在旅途中打发时间,在候车室和火车上买来的。开学的头几晚,熄灯号响,拉闸灭灯,宿舍里的女生一准儿都是点上蜡烛,就着怪味豆、豆腐干和槟榔,翻阅这些校园里难得一见的花里胡哨的杂志。别看叶小米表面上对姚小妖嗤之以鼻,怒其不争,说她用精神垃圾污染军营的宿舍文化,可是到了熄灯后的阅读时间,她手上抢的杂志比谁都多,对于一些沙漠颜色的片段,她总是一番精读细研,耻笑和愤慨之后,还要大声地朗诵出来,说是要与大家共同批判以提高觉悟,号称“名为宣淫,实则戒淫”。有几日她却少有的沉静,一连几个晚上一声不出,午休也是手不释卷。大家伙儿都料她已是百毒侵身,一代冰清玉洁的文学女生被淫魔夺去了魂灵。
不想到了第4天晚上,蜡烛光里,叶小米神情肃穆,把杂志上一部叫做《十八春》的小说,向众室友隆重推荐。她的娓娓讲述,引得小妖和丁素梅当即泪落粉腮,郝好也是满面惆怅,只有朱颜躺在上铺不露声色,她向来对这类儿女情长之作缺乏投入。“这肯定不是琼瑶的小说,琼瑶绝对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可它怎么就上了地摊文学了呢?作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高人呢?”面对署名“琼瑶”的《十八春》,火眼金睛的文学女生叶小米发出一连串的追问。很快,她从江大文学硕士,军校的中文教员林凌那里,借来了一整套《张爱玲文集》,叶小米才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漫漫文学取经路,她终于才算找到了组织,认了正宗的佛祖不说,还当即虔诚皈依,开始了她此后忠心耿耿的“张迷”生涯。在她的煽动下,宿舍里的几个女生也和张爱玲有了相见欢的一份缘分。再有张爱玲的小说垫底,朱颜对眼前的这部电影却始终处于游离状态,不能进到影片里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一部影片里,只有那个叫慕瑾的男人还比较入朱颜的眼,他与曼桢的那一段若有若无的感情,非常之美。
因为有分寸,所以才美。但男女间往往就是因为太讲分寸了,才与那一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不经意间错过了。这样想着,朱颜不禁又有了几分感伤。伤感归伤感,可朱颜毕竟不是文学女生叶小米,她绝对不会在电影院里泪水奔流,在别人的故事里为自己哭泣呢。她来电影院不光为了欣赏电影,更重要的,是要享受生活里难得的闲暇,她要享用的,是黑暗中这份难得的自在和清净。一直以来,朱颜有一个心愿,就是能悠然地在电影院里看上一场电影。电影不需要多么吸引人,朱颜她不是一个电影发烧友,连起码的影视爱好者都谈不上,但她的生活中需要电影。一个都市里长大的女孩,电影像手边的话梅、床头的流行杂志一样,是她们生活里不可缺少的点缀。她希望自己可以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一边心不在焉地观影,一边随心所欲地想心事。而不需要在黑暗中不停地看表,如老电影里那些外表沉着而内心惶惑的特务,近乎神经质般一次次看表,掐算着离炸弹爆炸还有几分几秒。
当然,军校本科时代的朱颜,她算计的不是炸弹爆炸,她不得不高度关注的,是军校周日收队的集合时间。在军校第3年的春天,朱颜和叶小米有过一次惨痛的观影经历。在离军校不远的那家大桥南路上的电影院,一日门口贴出了电影《清凉寺的钟声》的海报。男一号濮存昕招牌般的明朗微笑和出尘风度,令路过的她们想都没想就买票进了电影院。电影早就开演了,放映了有一小半了,但朱颜和叶小米没头没尾地在外看电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军校里不是没有电影看,但那种集合整队高呼着“一二三四”入场,生生把看电影庄重以待,弄成了仪式,这跟独自跑上街去看场电影怎能是一码子事嘛。而军校生们好不容易盼来的外出,上植物园看看花,到玄武湖里划划船,去新街口书店里买几本书,再到夫子庙的小吃街喝上一碗鸭血粉丝汤,好多好玩的事要做呢。待走到电影院门口,海报上诱人的片名和面孔一闪,冲动之下旁若无人地冲将进去,电影已往往是正入佳境,甚至直接就奔了高潮桥段了。不是电影不等人,实在是军校的作息不饶人呢。
那一日,朱颜和叶小米坐在黑暗中,心态平和地看完了电影《清凉寺钟声》的下半部,算是和偶像短暂会晤了一下。大灯一亮,两个人相互看看,神态里都有种大梦初醒的不情愿。时间倒还富余,就是票价不低。两个人都没说话,心照不宣地向电影院的最后排挺进,准备找个暗影处卧薪尝胆,待下一场开演再重出江湖,补听清凉寺的前半段钟声。不曾想,两人还没蹲下身子去,身着制服的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一位烫一头大花卷的中年妇人,一叠声地吆喝着--“退场!退场!退场了!”一路风风火火地朝她俩包抄而来。朱颜和叶小米感觉自己成了偷渡犯。反围剿的战略尚未研究,这红旗究竟往哪儿扛啊?两人晕头昏脑趔趔趄趄地一路逃窜。叶小米在前,朱颜紧随其后,一头撞进了卫生间。进了卫生间又转进了那道小门,从里头封锁完毕,两人面对面保持立正姿势,瞬时成了一对亲密无间、生死与共的狱友,连对方的心跳都能听见。这如厕的地儿本来就不旷达,朱颜高大叶小米丰满,刚换个稍息姿势,一个的下巴就顶住了另一个的脑壳。条件艰苦,可好歹是抵达敌后了。
只待外面放映铃声一起,灯一黑,她俩便可以重归烽火硝烟的前线了。没承想这敌后根据地并不好待,虽没有惨遭围剿,可外头不断响起的动静,却令她俩感觉像是入了荒蛮之境。那种哗啦哗啦一泻千里的瀑布般的豪迈,和周围越来越浓烈的尿臊味,特别是夹杂其间的一两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恢弘交响,令她俩面红耳赤之际大脑一片空白。天呢!竟是跑偏了,她俩靠着邱少云一般的坚强意志才没有昏晕倒地。这是逃离了白区,没走到根据地,却进了土匪的山寨了。好在小解者众,大鸣大放者少,山寨的最后一道小门才没有被冲开,算是在人间留得了清白。终于瀑布断流,臊气渐远,大汗淋漓的朱颜和叶小米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挪出了山寨。钟声再是响亮,小濮哥再是耀眼,对她俩已经完全失却了吸引力。观众席上两人精神委顿,眼神迷离,在暗影里递接力棒一般轮流看手表。与其说是怕耽误了返校时间,不如说是盼望着集合时刻赶紧来到。这半场电影,真看得人身心俱灰不胜其烦,简直比一场无望的人生都来得漫长和无聊。
自此,朱颜和叶小米同时染上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在进卫生间之前,必须一个立定停下来,而后长久地仰望着门上方的标志,就像在欣赏一幅画一朵花一样。即使简单如一个“男”或者“女”字,她俩都要审视一番,思忖片刻,校对一下字体有无错误,方才堂而皇之地入内。这是明显的心理强迫症的表现。好在无伤大雅,与异性的交往并没因此落下啥心理障碍。想到当年躲在男卫生间里的那番挣扎和煎熬,黑暗里,朱颜不觉笑出声来了。好在影院里的人不多,周遭无人,所以朱颜的笑声并没有引来旁人的侧目。因为这时银幕上正是悲情戏的高潮段落。
18年后再相见的世钧和曼桢,正坐在一家菜馆里,隔了一桌子的菜倾诉离别之苦。朱颜赶紧收住笑,把晃荡的二郎腿收了势。18年都过去了,一对相爱却别离的人连面都见上了,估计这部《半生缘》也快要放完了。灯光一亮,稀稀落落的观众纷纷起身。朱颜刚刚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正整理自己的裙子,“朱颜!”猛听到后头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朱颜一下颇有几分意外,惊讶着一回身,但见不远的几排座位上,有一个人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微笑着冲她招手。那喊她名字的人,竟是她的军校教员,研究生队的政委陆一川。他穿了一身便装,显出与穿军装不同的倜傥和随性。他的一只手上提着一塑料袋的黄灿灿的果子。已经是夏天了,枇杷早就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