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在海上漂泊了一年半的庞尔回到了北京。他随身带回来的,是郭福来的骨灰和他留给郝好和庞尔的一封信。满面惊诧之下,郝好展开了那封信。亲爱的庞尔兄弟,还有郝好: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必惊讶,更不要难过。人生的这条大船上,我的目的地提早到了,我只是先下船了。知道我的病情是我在海军机关工作的时候,例行的体检中有一个疑点,医生建议我到大医院查一查。我去了,得到的消息是最坏的。我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已经没有了治疗的良方。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最多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了。我迅速办理了复员,脱去了这身军装。我不想倒在岗位上。在病榻上等待死亡,是我非常不情愿的。一个军人的离去纵使惨烈,也不应当如此彷徨。我想到大海上漂泊,过一种别样的生活,这是我早就有的一个心愿。记得毕业前那一年的春天,我们被安排到厦门实习。咱们几乎坐了一路的船,从厦门到温州,再由温州到上海。我是一个胶东农民的儿子,对大海并不陌生。可是那次的旅行还是把我震撼住了。
在苍茫的大海上,当我们的轮船与一只小渔船擦肩而过,一叶小舟乘风破浪,船家向我们豪迈挥手的一瞬,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我想要过的生活。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我决定把自己交给大海。我买了条船,用的是复员费和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工资。我没有成家,吃住都在部队,父母那边生意好也不需要我援助,基本上没有什么花销。我招兵买马,员工都是当过兵的复转军人。这样的人我信得过,彼此也有默契。几趟海上货运跑下来,医生说的那个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心头总是不由自主有着一丝惶恐和害怕。这时,我想到了庞尔。我得承认,我一直没有成家与郝好有关。我知道郝好一直在等庞尔。那些年我在海岛上,并不怎么跟同学们来往,但我始终和老班主任老安保持着联络,从他那里打探郝好的情况。我曾经暗暗想过,如果有一天,庞尔在外面成家立业了,果真不再回来,郝好想嫁人了,我就第一时间赶到她的面前求婚。庞尔兄弟,看在我已经去了天国的份上,请不要怪我啊。……读信的郝好两眼含满了泪水,她像是有些站不住了似的,身子猛烈地哆嗦了一下。一旁,满面沉郁的庞尔一把扶住了妻子的肩。
眼前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泪光里,郝好继续读信。在北京见到庞尔,我知道我没有白来。从在军校里他被医生宣布病情,到眼前,已经是近10年过去了,庞尔还是那样英气逼人,还是大家眼里的阳光少年。得知他体检结果一切正常,身体里的病变细胞,已经在几年的斗争里,被他赶得无影无踪了,我真为庞尔的幸运感到高兴。面对你们幸福的小家庭,我也是深深地羡慕,但同时也有着一份失落。我知道,我这辈子只能把郝好当做姐姐了。我邀请庞尔和我一起到海上去,其实是怀着极大的私心的。从得知病情的一刻,我就在考虑如何度过这最后的日子。我选择庞尔陪我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一种无畏死亡的勇气,从始至终感染着我。我需要他来温暖我,我需要他的激励。军校的第4年的一天,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冬天里。出操归来,班主任老洪满面阴郁,正指挥几个同学把庞尔的床铺从我们宿舍往外头抬,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占据了我的心头。一个消息在走廊上已经悄悄传开,说是庞尔的病已经确诊,是晚期。为了有利于他的治疗和休息,宿舍楼里给他腾了一个单间出来。近4年了,庞尔一直睡在我的上铺。
熄灯前,庞尔总喜欢抱着吉他在那里弹上一曲,轻轻地唱首歌。他的床头,总是放一本《吉他曲谱》,有空他就在那琢磨。那天晚上,上铺一空,我的心变得没着没落起来。到了后半夜了我还是睡不着,想着庞尔也一定在辗转难眠,这样的事情落到谁头上都会受不了的。我偷偷披衣起床,走到了庞尔的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军校里的宿舍都是这样的,班主任随时会来查铺。我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原本以为庞尔肯定是醒着的,或者在那里一个人偷偷哭呢。可房间里一片静谧,并没有任何的响动。我轻轻唤了一声“庞尔”,也没有任何的响应。我忽然间很害怕,害怕庞尔是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意外。我赶紧来到床边,俯身望向庞尔,伸了一只手放到了他的鼻子前。庞尔鼻息均匀,他是睡着了。这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男子啊,就是在睡梦中,周身依然焕发着一种夺目的光彩。怨不得军校里那么多女生喜欢他。庞尔的两只手抱在胸前,安然沉浸在睡梦中。清冷的月光投射在床头,一本书放在枕边,就是那本已经翻烂了的《吉他曲谱》。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掉落了下来,扑簌扑簌落在了庞尔盖着的军被上。
亲爱的庞尔兄弟,你果真是一个勇士。兄弟我向你致敬了!郝好,你是真有眼光啊。和庞尔在海上的日子,是我最为愉快和宽心的一段生活。我们同吃同住,聊天玩笑。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就坐在甲板上听庞尔弹吉他唱歌,恍然又回到了无忧的军校时光。我们一同早起,站到船头上一起观海上日出。夕阳里,并肩望了那火红的落日,一点点沉入深蓝色的大海。但我却始终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庞尔,我是怕他为我担忧。我也怕他知道了实情就会把我赶到医院去,便再也没有了这一段浪漫的海上旅行。那些日子,我总是询问庞尔当初生病前后的感受。我问他怕不怕死,他告诉了我他的临床病友的一段话。那段话他只说了一次,可我就牢牢记下了--“人生这条船,咱们都是乘客,或早或晚,每个人都得下船。你我都是军人,战死沙场是一种光荣,可现在咱没这机会了。老天给咱的是另一种考验,比战争的考验还要残酷。人生最后都是个走,走不成轰轰烈烈,咱就走得堂堂正正。活一天,就得像个爷儿们,不能辜负了咱这身军装!”我一下释然了许多。天天跟庞尔在一起,我的病情也好象减轻了。
日历上,医生所说的那个日子早就翻过去了,我还依然活着。从得知病情的第一天起,我就把原来喜欢用的12张的月历,换成了一本365页的日历。厚厚的一摞日子,令我从精神上先感到了富足。那段时间我心中暗暗高兴,觉得自己眼前的每一天,都像是上帝格外的恩赐。我多么希望,发生在庞尔身上的奇迹,也能在我身上发生啊。可是老天对我却没有那么仁慈,我还是一天天感到了死神的逼近。身体的不适一天天加重,于是我开始写眼前这封信。这封信我本来是准备写给庞尔一个人的,但实在是因为心中有些话也想对郝好说,所以也一同写给了郝好。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只给一个女人写过情书,那就是郝好。因为那封情书,我对郝好有过怨恨,还曾冷落过她。它的曝光,曾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打击。那时我真抬不起头来,从来都没有感觉自己活得那般窝囊和荒唐过。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年轻了。后来我得知那情书并不是郝好上交的,知道错怪了她,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可是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别看咱们军校的校园那么大,男女生之间真想谈点什么,除了在图书馆里传纸条,就是跑到操场上边走边说,连个能坐下来从容谈话的地方都没有。这么一晃,咱们也就毕业了。我去了那个人烟稀少的小岛,一待就是6年。亲爱的郝好,请一定原谅我!是我当初错怪了你。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只给一个女人写情书,还是只爱一个女人。我的庞尔兄弟,你,准备好了就去和我决斗吧。我走了以后,我的财产已经分成了4份,需要你们费心帮我处理一下。这头一份,是我留给我老家的父母的。从19岁离家去上军校,到后来驻守海岛6年,再回到烟台机关,我几乎没有为二老尽过一天孝。我家是三代单传,我到走也没有为他们留下个后代,实在心头有愧。这部分钱请你们代为保管。每年春节,请给我的双亲寄一部分回去。我的死讯请不要告诉他们,只说我去国外参加军事行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我不想让二老在晚年里,一想起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就满心凄苦和忧悒。还有一份,是给咱们的员工的。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我都写好了具体的数额。工资我都已经给过大家了,这是给他们的安家费。都是穿过军装的人,咱们有缘分呢。
有几个人可能已经不在咱们船上了,希望你们能帮我把他们一一找到,完成我的心愿。再有一份,请把它交给咱们的班主任老安。请他转给军校的领导。我希望,把这部分钱,能用来在军校建一个咖啡馆。咖啡馆不需要很大,四壁可以贴上军中英雄的画像,以突出军校特色。军校里禁止谈恋爱,可是并不是说男女生之间就不能有任何正常的往来。我们需要这样的一个场所,兄弟姐妹之间来谈谈心,男女生也可以从容地说说话。我希望在军校里,再也不要发生姚小遥那样的悲剧,只为了一次时间地点不当的约会,就永远离开了本是满腔热爱的军校。再或者,如我,只为了一封情书,就成了一个人前抬不起头的人。有那样的一处场所,我希望我们彼此之间的欣赏和爱慕,阳光一般明媚。最后这一部分,是我留给你们的。
希望你们用它做创业资金,开展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我亲爱的庞尔兄弟,感谢你,陪伴我走完了这人生的最后一程。有你在我身边,我心境愉悦,心态平和地迎接着死亡,临走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很庆幸能在军校里遇见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真舍不得你,真想再听听你弹吉他、听你唱歌啊。郝好,我的姐姐,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在你生下君君和笑笑,在你最需要庞尔的时候,他却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感谢你,让一个懵懂少年品尝了爱一个人的幸福,还有痛苦。谢谢你温暖的笑容,我会永远记住它的。请不要为我哭泣。虽然,一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哭泣,会令另一个世界的我,多少有一些欣慰的。可是,还是不要哭泣了吧。做一个幸福的人,从眼前的这一秒开始,永远告别眼泪和忧伤。我的骨灰不必保留,就把它撒进大海里去吧。
一个少年从军的人,本就是四海为家,难以逃脱漂泊的命运的。祝福你们!我爱的你们,我军校的兄弟和姐妹!此致敬礼!郭福来郝好再也抑制不住了自己的哭声:“可他,他才刚刚满30岁啊,怎么可能?你们在骗我,在骗我对不对?你告诉我啊?”郝好猛地抓住丈夫的肩膀摇晃着,声音哽咽。泪流满面的庞尔一把把妻子拥在了怀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边,正在嬉戏的一双小儿女猛被这一幕惊住了,君君和笑笑随即发出稚嫩的哭声。窗外的一树梨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摇落了,白色的花瓣倏忽一下,落了满地。黄昏的暮色中,京城的天空呈现出骇人的红色,一场沙尘暴再次席卷了整个京城。黄沙和狂风中,大块大块的冰雹自天而降,狠狠砸向街上躲之不及的行人。遭遇突袭的轿车,警报器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鸣响。一个本该风轻云淡的春天,竟是这样一番云谲波诡的骇然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