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疾雨下过,肆虐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的沙尘暴终于平息。空气里,春天本来该有的一份恬淡和湿润,方才显露出来。庞尔陪伴在丁素梅旁边,沿着海军某部大院的林荫路,一路往丁素梅独居的筒子楼宿舍走去。叶小米刚刚被他们护送回家,庞尔这是又回来送丁素梅。出租车停在大院门口进不来,庞尔就一路陪她步行进了大院。对庞尔的好意,丁素梅并没有拒绝。因为,她太想有个人在身边陪她说说话了。并且因为这个人是庞尔,她更有了倾诉的愿望。“庞尔,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我很失败?”丁素梅开口了。这个问题摆在庞尔面前,令庞尔不由觉得一阵心酸。一个女人,在怀着6个月身孕的时候,与丈夫反目离婚,无奈地做了引产手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都令人感到坎坷曲折,惨不忍闻。更不要说是和他同窗4年的女同学了。刚刚得知丁素梅近况的庞尔,一路内心藤蔓纠结,而今这样的提问迫近眼前,他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今天能在这家东北菜馆遇见两位女生,实在是凑巧。前几日,他和郝好一起在北京西南的一个墓园,为突然辞世的军校同学郭福来买下了一块墓地,随即为他举行了骨灰安葬仪式。
庞尔没有遵从郭福来的遗愿,没有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他舍不得把这样的一个好兄弟孤零零地丢在大海里。郝好则说,入土为安,郭福来也没有个兄弟姐妹,葬在北京,同学们还能经常去看看他。等他父母百年之后,再把他送回父母亲的身边。本来准备安葬那天,把军校在京的同学都叫来的,算是给郭福来送送行。可是考虑到叶小米和丁素梅两人有孕在身,恐怕郭福来的突然离世引她们伤心,惊动了胎气,就没通知她们两个。而张雪飞和我那一阵子又碰巧都在外地出差,于是就只有郝好和庞尔两人送郭福来上路了。安葬了郭福来,庞尔按照他的遗愿,开始着手处理他留下的那笔遗产。他开始一个个寻找,那几个曾经在货运船上工作过的、而今漂泊在外的打工的人,想着把郭福来馈赠给他们的安家费送到每个人手上。黄昏时他刚刚得到一个确切消息,说是其中有一个船员,而今在北京这家有名的东北菜馆做后厨,他就一路顶着突然而降的大雨赶来了。
事情办妥雨也停了,庞尔出了菜馆正要返家,不想在院子里就遭遇了那令人不平的一幕,意外地遇见了班上的两位女生不说,还把那个欠扁的王八犊子好一阵收拾。军校里庞尔和丁素梅接触并不多,对她,庞尔说不上很了解。只是有一次,庞尔竟无意窥见了她的一个生活侧面,对她也就多了几分留意。那年春天,区队组织大家去长江边上的一处名胜游玩。那处名胜正好在丁素梅家所在的安徽小城。中午到了饭点,由丁素梅的家人出面,在市歌舞团的餐厅里为大家安排了一顿接风宴。记得出面接待他们的是一男一女,说是丁素梅的舅舅和舅妈。男的是歌舞团的团长,女的是团里的形体老师,两人风度不俗,热情得体。席间,班主任老安嘱咐此次春游的财务主管庞尔,叫他饭后去街上买些水果,午餐后大家一起去丁素梅家里看望一下她的父母。庞尔胡乱吃了几口饭便走出了餐厅,出得门来,一眼望见走廊上,一对中年男女正仰了头,神情专注地透过玻璃窗,往餐厅那边的学员们望,两人都是满面的笑意。
“爸哎,妈呦,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吗?还不快忙你们的去。”一个安徽口音的女腔传过来,一个身影一闪到了眼前,竟是怀里抱了两瓶葡萄酒的丁素梅。猛见了庞尔,丁素梅一下满面涨红,两只手赶紧抱牢了怀里的酒瓶,像是生怕一激动掉下来。庞尔朝丁素梅点了点头,礼貌地朝那一对被她喊做“爸妈”的中年夫妇也点了下头。他并没有做声,便一路快步走开了。再回到餐厅的时候,却见刚才那个男人正在传达室里坐着,见了他猛起身迎上前,笑了招呼他,他左腿一瘸一拐,竟是个跛腿人。庞尔赶紧点头回应,喊了他声“叔叔”。可是水果买回来,却并没有送到丁素梅父母的手上。据丁素梅说,他的爸妈回安徽乡下老家扫墓去了,没在小城的家里。可是当军用大轿车驶离歌舞团大门的时候,庞尔分明看见,刚才那个被丁素梅唤做“爸”的男人,正站在传达室的门口,笑吟吟地一个劲儿地朝大家招手挥别。那被她喊做“妈”的女人,则手里拖着一把大扫把,站在树影里默默望了渐行渐远的大轿车,神情满足地微笑着。
无意遭遇的那一幕,令庞尔对丁素梅的看法一下复杂起来。他对她的虚荣感到吃惊,甚至一下有了很深的厌恶,可是,不由对她又多少有了一丝恻隐之心。那样家庭条件的女孩子,没有几分自立和自强,是不可能考上军校的。而他窥见的那个丁素梅身后的秘密,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就是和郝好恋爱至今,他也从没有吐露过半个字。“庞尔,你说,为什么我遇见的都是坏男人呢?”自从那次父母意外曝光后,丁素梅对庞尔无形中多了一份信赖。而今,她又一次开口发问的,仍是心头憋闷许久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旁人的生活,局外人其实是没有太多的发言权的。怎么说呢,你给我的感觉是,你似乎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太追求所谓的完美了,于是,总在不停地努力弥补,但是从实际效果看上去,总像在不停地取悦别人,却把自己给弄丢了。”庞尔认真思索了一番后,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知道,不少人说我攀高枝。难道我为了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了吗?”丁素梅显然有些激动。
“选择可以有,可是,你问清你自己了吗?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爱人?什么样的生活?像今天……”庞尔情绪略微有些激动。“今天这个人,说是个水产公司的老总,朋友介绍的。说是他就喜欢女军人,约会两次了,都让我穿着军装去。我也觉得他有点变态……”丁素梅很委屈。庞尔沉默着没有做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实在不想对那个伪台湾造的东北混混做任何评价。“我觉得,是自己命不好,你看区队上的那几个女生吧 ,谁都比我命好。”丁素梅满怀怨艾地说。雨滴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起来了,庞尔把雨伞打起来,两个人站在了一把雨伞下。“有句英国谚语是这么讲的:只有直面现实,才有资格生活。不如这样,我给你表演一段电影对白好不好?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美国影片《热情如火》里的。”说着,庞尔开始给丁素梅讲述剧情。影片中,布朗向身边男扮女装的莱蒙求婚。这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庞尔抖擞精神,站到淅沥的小雨中,一人分饰两角。布朗:“妈妈要你穿她的白纱礼服。”莱蒙:“奥斯古,我不能穿你妈妈的礼服结婚,我们两个人的身材不同。”布朗:“礼服可以改。
”莱蒙:“不行,奥斯古,老实说吧,我们不能结婚。第一,我不是天生金发。”布朗:“我不在乎。”莱蒙:“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我跟萨克斯风乐手同居了3年。”布朗:“我不在乎。”莱蒙:“我们不会有孩子。”布朗:“我们可以领养。”莱蒙:“奥斯古,我是男的。”布朗:“没有人是完美的。”庞尔用两个不同的声音,一会儿站到丁素梅左边来,一边跳到她右边去,把电影里的一幕表演得惟妙惟肖跃然眼前。丁素梅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她不觉停下了步子。雨越下越急,雨滴打落在伞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丁素梅握着伞呆立,很快泪流满面了。她竟然都忘记了,一旁的庞尔还站在雨中。猝不及防的离婚,痛不欲生的引产之后,头一次,丁素梅头一次有了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让雨水来得更稠密一些吧,悲伤有时不需要掩饰。没有人是完美的。在我们得意时,在我们亢奋时,在我们彷徨时,在我们无助时,在我们有意无意之间,这样的话,我们听过了多少遍了呢?没有人是完美的。这句话,有多少次我们是认真倾听的呢?而我们为之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和浪费的一大把精力,其实是人生最不能忽略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