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着实是项工程。经过坚苦卓绝的几年奋战,丁素梅终于修成正果,肚是滚圆的肚,头是高昂的头,坚持笑到了最后。滴酒不沾,烟火勿近,躲避辐射,忌食生冷。每次房事都郑重如盛会大典,沐浴更衣,燃香奏乐,一招一式都满怀虔诚的期待,一分一秒都精密掐算。这原本世界上最水到渠成的事,现而今却成了最造作的一件工程了。全球变暖,大气污染,人类要向何处去啊?不能指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到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功夫深,田里禾苗新。等到军装盖不住身孕的时候,丁素梅开始请了长假,在家里安心养胎。按照部队的规定,女军人有半年的产假,大多人都是留在生产后哺乳期里用。可丁素梅不管那许多了,由公公出面跟部里的领导打了招呼,她便一心在家安胎。丁素梅怀孕3个月的时候,一心在旁呵护照顾自己的丈夫耿建军被派了去江城丁素梅的母校进修学习,为期两个月。虽万般不舍,丁素梅还是放了丈夫的行。耿建军这一去,人虽在江城,心却留在了家里。一天里要和丁素梅通两三个电话不说,外出见了小孩子的衣服就买,逢人就宣布要当爸爸了。连队列里出操踢正步,脚尖都翘得老高,嘴巴总像熟过的石榴一般咧着。
怀孕对女人是道关,对男人就容易吗?光是为了保持种子的优良,要多少次在酒桌上抵御着美酒的诱惑,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胃病,滴酒不能沾。烟也不能抽,说是有哮喘。同事战友们相互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喝高后一通玩笑是肯定免不了的。散伙时都来握你的手:“好好干!兄弟好好干!”这是送给你的临别赠言。酒桌上你还不能跟女同志多搭讪,否则大家准起哄,说你是风流种子处处撒。都是准备播种的人了,不在自家自留地里老实待着,上旁人家小花园里骚情个啥嘛。那些个日子,男人过得还像个男人吗?眼见妻子的肚皮就是鼓不起来,恨不能立即变性,肚子里装上个子宫,替老婆怀孕的心都有了。如今阴霾散尽,阳光普照,终于可以开怀畅饮、吞云吐雾了,不由调起嗓子吼上一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转眼杨树抽芽吐绿,柳絮满天飞,春天来到。丁素梅撑着已经明显怀孕的身子,开始在家里洗洗涮涮。掐指一算,耿建军归家的日子也只剩一个礼拜了,她得把冬天里的棉衣收好,春装还有夏装都取出来,床上的被罩床单也该换了。公公婆婆在一边心疼地阻止了她,她不管不顾,干得不亦乐乎。
劳累了一天躺到床上去,睡意很快袭来,丁素梅不觉沉沉地入睡了。丈夫一整天都没有了电话来,这一显然有别往常的情况,丁素梅并没往心里放。江城的春日来得早,空气里已经有了几分初夏的燥热。夜晚,耿建军辗转在军校的铺位上,一夜未眠。进修班的课程并不紧,来自部队机关和基层部队的大小军官们,课余总喜欢找各样的借口喝喝酒。今天是会老乡,明天是感谢教员,后天是结识新朋友,名目繁多。反正是英雄会聚,酒席不停。这一天酒桌上的人多是生脸,以军校机关里的军官居多。席间,当妻子丁素梅的名字被提起的时候,耿建军略微一怔,但立即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吭气,依旧低头吃菜喝酒。军校里女生少,尤其是这类文科院校,10年下来,进出军校的女生们总共超不过一个加强连去,不说是像金陵十二钗一般争奇斗艳个个令人难忘吧,但多少都会留下一些供人传播和议论的谈资的,所谓绯色传奇。不想军校机关的几个军官一开喝,就拿丁素梅做了下酒的花生米。倒不是他们跟丁素梅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丁素梅留校后在军校机关里那一年多,他们恰巧也战斗在此,共同蛰居于筒子楼,无意就成了青春岁月的见证人。
虽然丁素梅金屋藏娇一般藏着她的男朋友,保密工作也很到位,可是群众的眼睛到底雪亮,一切阴谋诡计都别想逃脱他们的金睛火眼。他们今日单挑丁素梅来说,内心其实是带着点小情绪的。在机关里做事情,平日少不了往北京跑,出差开会写材料,虽已不是一个系统了,但与老同事丁素梅还是有碰面的机会的。上京城的人多半都带着一份虚心的,见了旧相识,都是热情洋溢并且很有几分谦恭。而今母校里的同事来了,不奢望你请顿酒喝喝,起码有个笑脸温暖一下吧。可丁素梅却表现得出奇的冷淡,这让外地的昔时同仁们心里疙疙瘩瘩的。进京之后的丁素梅有几分优越感不假,可眼前的这一番,却是在刻意保持一份距离。往事如烟,越飘越远最为安全。可同仁们却只以为,丁干事是进了京,人一阔就变脸,一点不讲往日情谊。心一凉嘴上就没了客气,况且在酒桌上,说女人的艳史终归比说官场斗争安全。所以丁素梅的那点旧事虽只是盘下酒的花生米,却在众人嘴巴里越嚼越有滋味,大有取代桌上的重头菜“霸王别姬”--甲鱼炖肥母鸡的势头。说了丁素梅的未婚同居,说了她接待领导怎么被看中,说了她为攀高枝毅然踹了准未婚夫,大家是一片声讨之声。
耿建军一声不出,冷汗混杂着热汗,已经把他夏长服里的衬衣打湿了。席间无人知道他们正议论的这个女生攀上的高枝,正坐在他们中间,他耳朵竖着,酒杯端起又放下,毛孔倒立,心乱如麻。妻子丁素梅婚前跟人同居过?那怎么可能?自己分明记得,初夜里妻子可是处女之身啊。可众口铄金言之凿凿,完全不允许他有丝毫的怀疑。他忽然感觉脊背发凉,难道在自己身边睡了几年的这个女人,果真是一条美女蛇不成?而今,这美女蛇怀了小蛇不说,还在一心痴等他的归来呢。当夜,耿建军在铺位上左右腾挪,无心睡眠。让他即刻割舍去眼前的一切,他实在有几分不舍。他开始做起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在心头一直宽慰自己说,妻子再有不是,也都是发生在婚前,结婚后她还是一心跟自己过日子的。夜半时分,耿建军被尿憋醒了,酒喝得太多了。上厕所的当口,他瞥见进修班的班主任办公室还亮着灯。透过门缝,扫见班主任老马对着一塑料袋摊开来的花生米,独自在那里喝闷酒,还一边狠狠吸烟。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耿建军迫切地觉得,他得找个人说说话了。用部队里的话说,叫做谈谈心。站在夜半时分的走廊上,他从门缝里一眼看上了老马。谈心的愿望,其实从酒席散罢就有了。
可是扫遍了周边的人,耿建军没找到一个知心人。虽然酒精在血管里飞速地上下乱窜,可他还保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知道自己的这点隐私必须找个有头脑没嘴巴的人。没嘴不是哑巴,而是守口如瓶沉默是金。如厕归来,他一眼望见了班主任老马,这是命运的安排。短暂的相处,他可以确定老马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关键是,老马显然也痛苦着。不想,夜晚才倾诉了衷肠,第二日清晨,耿建军却成了进修班的新闻人物。中校军官老马表面看是一沉默寡言之人,却并不是真正的心里头能装事的人。学历低文凭不过硬,军校里干得不得意,一把年纪才是个中校。农村的老婆虽已办了随军,可公婆身体弱,还有个小叔子没成家,老婆哪儿来得了,孩子也一直在农村小学里蹉跎着。事业和生活的双重不如意,使得老马始终处于剑拔弩张之势,总是强烈地想骂人却苦于找不到借口,因而时刻压抑着,一句国骂就卡在喉头。当夜,听完耿建军的倾诉,他长出了一口气,憋了好一阵子的心火终于可以喷薄而出了。待耿建军走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起了桌上的电话,一句“他妈的”开场,把几个被窝里的多嘴之徒,轮番“他妈的”了一遍。
集体“他妈的”之后,他顿时感觉身心通泰,每一个毛孔都流着汗和昂扬,竟是从未有过的大快人心。老马是痛快了,这世界上却多了一个苦人儿。耿建军在众多同情目光的注视下,再也无法为自己的伤口做剪切粘贴,想把耻辱清除掉更成了妄想,因为它早被全选后大批复制了。痛苦之外,又添了深重的悔意。一时多嘴,简直比一夜失身都来得糟糕,他已完全没有了退路。耿建军归期临近,丁素梅开始采买鱼肉蛋蔬,想着为丈夫接风洗尘。一心沉浸在怀孕喜悦中的她刚去了一趟郝好家,取了育儿经不说,还把一大包君君笑笑穿过的小衣服抱回了家。
丈夫一连几天没电话来,打他的手机也总是关机,丁素梅并没多想,只道是进修班结业前的事情多,反正还有几天大家就见面了。不想,本该是丈夫归来的日子里,等了一天却没见着他的影子。黄昏时分,电话铃声起,正守着一桌子菜等得心焦的丁素梅赶过去接,那边却迅速挂断了。片刻,电话铃声再响,这回婆婆接了。稍顷,婆婆走过来告诉丁素梅说,建军刚刚来了电话,说是他要加班,在办公室先住下了。丁素梅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想想丈夫加班也是常事,一回来班上的事情多,或许就把他缠住了。不想,一周过去了,丈夫耿建军却始终没有露面。又一个礼拜过去了,丁素梅等来的,是丈夫的一纸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