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生日过后,叶小米萌生了转业的想法。这在外人看来,绝对是好日子过舒坦了,身上不痒心里痒,吃饱了撑的。“小米,爸爸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书啊?是那种,要把你的名字写在上头的,有你的署名的。”是父亲在问。“用作品说话,比什么都来得有力量。我等着当你的第一个读者。”是他,主编北茫在说。原本只在深夜才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而今是只要清净下来,它们便会升上来。像是随时在提醒叶小米,她的生活里不应该只有爱情和美味。它们,成了叶小米生活里的第一声起床号,呼唤着她大踏步地迈向崭新的一天。叶小米没想到,任天行一回高原竟整整去了半年多,中间也就仅有两次短暂的团聚。一次是他来北京开会,再就是来接新兵。本来以为,任天行回到老部队,交代好工作就可以回北京了。可是不承想任天行前脚才走,原本他借调在机关里的那个位置,就立即被别人填补上去了。原来是看中任天行、调他来京的伯乐,那位部长大人,刚好到了退休年龄,便告老还乡含饴弄孙捎带着写革命回忆录去了。机关里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虽然只是个借调,可位子一空,上头的人一走,立马就有新人上来补了缺。
面对这样的突发局面,任天行虽觉意外,可并没有叶小米那般抓狂。他对叶小米说:“等着我!我不会让你这个留守军嫂当太长时间的,大不了,我考国防大学的研究生回来。”话是这么说,可叶小米已经完全体察出任天行的变化。她突然发现,每次由高原归来的任天行身上,似乎又有了一份久违的生机和蓬勃,令她仿佛又看到了军校里那个威武阳刚的区队长任天行。任天行本是莽原上的一头雄狮,他是属于高原上热辣的阳光和凛冽的狂风的。他天生要成为一个男性群体的领导者,当他握住钢枪,当他喊出口令,当他举起望远镜巡视边境,当他威严地俯瞰着他的每一个士兵,他才能成为他,一名真正的军人。叶小米恨自己虽有杨贵妃的体格,却没有她倾国倾城的风韵,别说让君王自此不早朝了,想留住一个任天行不离北京都只能是说说梦话而已。叶小米慢慢体会出了当日母亲的一番苦心,但同时庆幸自己好歹是个职业女性,性格也够独立,眼下又没有孩子。否则,终日抱着娇儿,眼巴巴盼着丈夫归家,相思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凄凄惨惨戚戚,默默流泪到天明的,非把她叶小米活分裂不可。可两地分居独守空房的日子到底不好打发。
叶小米的大好厨艺首先就无处施展无人喝彩了,对生活的热爱之情无处释放,漫上来的便是深刻的空虚。叶小米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是那种一刻也不能消停下来的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和重,她对哪一条都适用。爱情也罢,事业也成,柴米油盐,鸡毛一地,必须把她的生活填满了才成。也就是说,她不能忍受片刻的空虚,日子里不能闻不到炒菜的油香,不能听不到收废品的一声吆喝,她是永远在前进的不停歇的跋涉者。这样的人而今都市里是越来越多了。四处听讲座,上各样的辅导班,疯狂健身,一天不上网就感觉跟社会脱了节,不瞅一眼新闻联播再听听天气预报,就觉得跟党中央失去了联络,若是祖国新貌和云图变化一概不晓,明天出门准晕。看上去巨上进巨与时俱进的那么一大拨人,其实大多都跟叶小米一个征候,多少有点中轻度的精神强迫症。空虚之中,那催人奋进的号角时时吹响,叶小米的作家梦重新被提上了日程。几年娱乐记者干下来,叶小米没当上梦寐以求的作家,倒是在圈子里以小打小闹写些采访文章有了点小名气。倒不是叶小米文字上真有啥勾魂大法,而是她革命军人的本色,让一见面就喜欢上她的人为数不少,特别是那些锦衣华服琳琅闪耀的女演员。
她们见了叶小米,特别喜欢用“朴实无华”这4个字给出她们的夸赞。叶小米内心却暗自悲哀,因为她总觉得,朴实无华其实不是啥好词,自己多少有点土气倒是真的。可是,她只能继续璞玉浑金下去。朴素就是美,这是叶小米多年来被灌输的审美思想。部队里虽一向不乏时尚潮流的弄潮儿,特别是在电影厂这样的文艺单位,但叶小米却显然继承了革命传统的主流,对“艰苦朴素”中的“艰苦”体会不深,却是“朴素”作风的坚决执行者。采访之时,叶小米表现出的革命军人的磅礴大气,也是她拥有好人缘的原因之一。她绝对不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嘴脸,从不问演员穿什么品牌的衣服,戴什么款式的手表和饰物,也从不过问人家的私生活。不问穿衣戴帽之事,其实是她根本无从下嘴。时尚向来与她无缘,好东西搁她面前她也看不出个究竟来。而对明星的私生活,她心里面是万分感兴趣,恨不能人家跟她讲一个通宵才好。可是她从不主动出击,因为叶小米信守着做人要厚道的原则,于是只好强撑着生憋着,把深深的八卦之好愣憋回了肚子里去。叶小米朴素的外表加上从不多嘴,让人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孩子。以她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过小说的文笔,她在圈子里不想有好口碑都不行。
可是叶小米却始终是壮志未酬英雄落寞,她的人生目标可不是成为一个成功的娱记,而是一个作家。这就好比你费力和好了面,精心调好了馅,本是准备发酵之后蒸一锅三鲜馅包子的,可没承想却被人简单揉了揉,蒸出了一锅大白馒头来。虽都是面食,可内涵上的差异显然天上地下呢。包子迟迟不出笼,叶小米拿了馒头来找我倾吐苦水。我也正烦着呢。妻子韦小雨基本以摄制组为家了,一年里几乎跟我照不上几面。我只有把无限的热情投入到有限的工作中去,下了班就自虐一般玩命健身,无疑已是中度以上的强迫症患者。“当作家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经受生活的诸多风雨和考验,甚至经受磨难。你看,但凡那些大作家,不是少年时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没了爹也没了娘,就是成年后离了婚,还不能只离一次婚,好些都是离过好几次婚的。有的,还挨过批斗进过监狱。你看咱们厂里那些能说出些名堂的人物,哪个不是踏平坎坷斗罢艰险后才出的名。可你呢,你就是生活太安逸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真一点没错。你的生活就是太缺少狂风暴雨了,太平稳了。你都过了而立之年了,都还没离开过部队大院一步呢吧?你了解劳苦大众多少呢?我表示怀疑。看看我们眼前的叶小米同志吧。
没失过恋,没离过婚,没生过孩子,没蹲过大牢,没上过刑场,噢,对不起,这刑场咱不能上。你说说看,你写什么啊你写?外面的世界多复杂多残酷啊,可你了解多少呢?所以啊,要想成为作家,关键是生活,你必须投身到沸腾的生活中去,投身到人民群众的大熔炉中去,在生活的大海里学游泳,猛灌苦水,玩命扑腾。磨炼意志,陶冶情操,才能写出真正的无愧于时代,不负于人民的好作品出来。”我侃侃而谈,患上了强迫症之人的特点就是话密,不说人话吧还好为人师。好在叶小米虚怀若谷,尽管满面迷茫,最后还是深深地把头点了又点。我以为就大功告成了呢,不想临了叶小米叹了口气说:“唉,廖凡,你说世界上有没有这样一种设施,有点类似那种洗车的机器,不,桑拿房,人一个猛子扎进去,再一出来,就突然特成熟特沧桑特老辣起来。
哎,我突然有一想法,不是说我没出过部队大院吗?那我就出去看看呗,这又不难。干脆,我转业得了。对,我去找庞尔和郭福来,到大海上去过漂泊者的生活。就像高尔基《海燕》里的海燕一样。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中度强迫症遭遇高度精神分裂,我实在无言以对,我给郝好打了电话,让她找机会跟上进青年叶小米谈谈。郝好打着请吃油泼面的名义,把叶小米招到了家里。庞尔没在家,依旧在海上奔波。郝好先照顾眼疾不见好转的婆婆吃了饭,又把君君和笑笑都喂饱了,由小月姑娘帮着洗洗涮涮一番,孩子们都睡下了,她这才腾出手给叶小米做油泼面。叶小米头也不抬地吃着油泼面,郝好在一旁一边织着孩子们的小毛衣一边说:“小米,你想转业我不赞成。
跟庞尔和郭福来走?你以为那是去旅行呢?外出打拼可不容易,庞尔出一趟海回来都要掉好几斤肉。那不是你能干的活儿。咱俩都是军人的后代,都是带着父辈的殷切希望穿上这身军装的。离开部队,你真舍得吗?再者,我认为你目前的位置很适合你,不要轻易丢了这个阵地。你到地方干什么?无外乎还是要干老本行耍笔杆子,那何必要抛开眼前打下的基础,重起炉灶呢。写作上你有天分,我们大家都看好你。当作家不能急,机会不是说来就来的,需要积累,也需要运气。我看你就写吧,关键是坚持,坚持下去,不敢说你叶小米就一定成为作家吧,但写出一两部被读者承认的作品还是可能的。其实我觉得你把咱们军校生活的那一段写写就挺好的,你好好想想我说得对不对。怎么?好吃?!想再来一碗?没问题,我这就给你下面去。”叶小米想要脱军装转业、投身生活之汪洋大海的想法,被郝好一手美味绝伦的油泼面彻底镇压回了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