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丁素梅接到了北京某海军机关的一纸调令。进京报到之前,在初春里的第一场小雨中,丁素梅先去了一趟栖霞寺。她烧香拜佛,满面虔诚。而后,她悄然出现在一家私人诊所的门前。一张大口罩,罩住了她整个的面孔,只露出一双警觉的眼睛。在病案登记时,她用了一个化名,季水仙。季是她母亲的姓,水仙则是她最喜欢的花。修复处女膜的手术,恰似在修补一张破碎的网。来做这项手术的女人,大约都是抱定了补好了这张网,便投身大海重起风帆的热望。所以,都有种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手术台上的丁素梅则是满心惶恐,修好了这张网,果真能把那条大鱼捞上来吗?北京某海军大院的一幢两层小楼上,丁素梅的洞房花烛夜如期上演。家乡的黄梅戏唱段做了背景音乐,这是丁素梅的创意,为的是掩盖自己的慌张。激情过后,耿建军望见了新婚妻子身下的那抹嫣红,一朵红色的梅花。婚前他曾屡次求欢,却总被丁素梅态度坚决地一次次拒绝了。看来果真是找对人了,时下如此传统的女子,恐怕已如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一般珍贵了。眼见了丁素梅躺着一动不动,玉体横陈,紧闭双眼,看上去,像是飘零在水上的一朵楚楚可怜的落花。
她的七上八下被丈夫耿建军一眼窥见,以为是处女的娇羞和忐忑呢,更令他增加了无限的爱怜和柔情。他上前一把拥住了妻子,柔声地对她说:“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对吗?”黄梅戏曼妙的女声中,丁素梅的头如啄米鸡一般,使劲点着。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她觉得自己如一只浴火的凤凰,终于等来了涅的一刻。婚后,叶小米的身体像个发酵的面团一般,迅速发胖起来。一时间她身材浑圆,面如满月,唇红齿白,一身军装紧张地箍在她身上,通体光溜一点不带打褶的。动作稍大,随时就有炸线的危险。夜晚,她和任天行手挽了手在电影厂的楼群间散步,经常会遇见闪烁的眼神和热情的问候:“小米这是有了啊!祝贺啊祝贺!”有了啥了,除了一身的肥肉还能有啥吗?面对众人的好奇和热心,短暂的尴尬过后,叶小米依旧我行我素,照吃照喝。叶小米向来活得大起大落、来去从容,主编北茫转业一走,她的精神偶像瞬间倒塌,本着能量守恒的原理,她只有把澎湃无边的生命能量,投入到了眼前实在的柴米生活中来了。
电影厂的房子紧,任天行借调在大机关,眼前分房子也不可能。两人的小家就安在了筒子楼她的单身宿舍里。书桌上,在张爱玲、王安忆的小说和《小说月报》、《收获》等杂志旁边,是五花八门的菜谱、面点指南什么的。筒子楼的过道上,就属叶小米的灶台旁气势磅礴。一张办公室淘汰下来的书桌上,电饭煲、高压锅、砂锅、泡菜坛子,接受检阅一般摆了一溜儿。本着技不压身的信念,叶小米还买回来了一只电饼铛,开始学着烙饼和做锅贴。一下班,寻了一路的香气而来,你准能望见这个在走廊上大展身手的胖厨娘。任天行借调的单位离电影厂不近,一早搭了班车去,晚上才回到筒子楼里的小家。一大早,叶小米端一只钢精锅去打早点,用食堂的大饼、油条、豆腐脑这些典型的“三高”食品,装备好夫君任天行的胃。而后叶小米罩上那身越来越紧,仿佛每日都在缩水的军装,前往办公室上班。没有了主编北茫的文学部走廊,对她已经不似往日那般有吸引力了,她眼睛看着校样,脑子里盘桓的却是晚上的那顿大餐。
烧几个菜好呢?是吃米饭还是吃面?她大脑活跃,精神亢奋,一处理完稿件,出了办公楼就直奔了菜市场。月初,刚领了薪水的日子,两个人深感新生活的甜蜜和富足。虽然在北京这地界,军人的工资绝对谈不上高,甚至还有几分低,可是看看两人面前由书桌改成的饭桌上,今天是喷喷香的红烧肘子,油汪汪的肉丸子,明个儿是一整条酥脆香浓的红烧鱼,一大盘汁稠肉烂的牛肉炖土豆,一进走廊,就被鸡汤特有的鲜香扑了一鼻子,你就不能不相信地方上关于部队伙食巨好的传说了。叶小米和任天行还算冷静,知道这些关于军队的传闻虚虚实实,认真不得。穿了这身军装总难免遭遇各样的猜测,有时还会遇见一些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毕业那年军校学员们去厦门实习,途中转道上海。在上海最着名的那条马路上,一个学员试戴镜框,取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失了手,镜框掉落在了地上。东西没坏,眼镜店的售货员却跟顾客起了急,一下子冲出柜台,手执一把鸡毛掸子,愣是把我们一行10个学员全都轰出了眼镜店。
如是日常冲突,大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而今军装在身,实在有辱军人的尊严。学员们都有些愤愤不平,有几个就要冲进去灭了势利眼的店小二。还是班主任老洪出来,用几句话镇住了众人:“有本事别在这里使!想让别人看得起,你得把这个兵当踏实了,当出自己的威信来!耀武扬威,靠的是实力,不是蛮劲!”而今面对饭桌上的佳肴美味,一贯沉着的任天行不觉有了几分飘飘然,真以为自己娶了一个田螺姑娘回家,对部队军官的优越感也有了不切实际的想象。但高峰体验却总是不能持续一整个月。月末的时候,叶小米拉着任天行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不说,自家饭桌上,不是叶小米从家里顺回来的包子,一准儿就是炒饼、阳春面和稀饭馒头。菜肴都是绿色有机蔬菜,不是拍黄瓜、凉拌菠菜,就是清炒小油菜啥的,顶多外加一个小葱拌豆腐。如此几个月下来,任天行明白了什么叫做新旧社会两重天了。知道自己娶回来的不是朴实能干的田螺姑娘,而是一位顾头不顾腚、只把菜金赌今天的新女性。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收回了家庭的财政大权。
工资被任天行锁进了抽屉,花的时候还得写申请或口头报告,叶小米并不觉失落,而是在心头暗自嘲笑任天行的南方小男人做派。任天行本不是地道的安徽人,爷爷那一辈儿由浙江老家去了上海,而今除了任天行的父亲在安徽成家立业,一大家子人大都在上海。任天行生在安徽,一直把那里当做故乡,周身全是皖人的倔犟和刚硬,顶顶讨厌人家把他当上海人看。叶小米自小随着军人父母走南闯北,地域观念本来就淡,对任天行的上海背景倒没放在心上。反是叶小米的母亲,也就是任天行的丈母娘,对女婿的上海来路异常重视。这位来自中原大地的人民军医,对大上海一直怀有一种深深的崇拜和向往。所以在和别人介绍起自家女婿时,一定要加上“上海人”三个字的旁注。任天行本是一心要摆脱上海小男人的阴影,不想眼前却成了光荣的标签,也只有一声不吭地笑纳了。叶小米这厢却是终于找到了家族遗传的理论依据,对任天行的夺权行径从鼻子里发出了深深的嘲笑。
管制之下,叶小米从任天行那里领到手的菜金变得极其有限,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生活热情。她开始构筑自己的小金库。编辑费加上一些小稿费,电影厂偶尔还发个小奖金啥的,从此统统不再上交国库了,如此贴补一下,吃喝还是够用的。她真心热爱着筒子楼,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交上了朋友。李婶教她学做东北的猪肉炖粉条,苏姐指导她做无锡小排骨,她真心崇拜和欣赏这些左邻右舍,深感筒子楼卧虎藏龙、大师潜伏。她和任天行所住的小屋着实狭小拥挤不说,房门一出,男左女右,左边没几步是男厕所,右边则就是女厕所。夏天里,那点尿骚味怎么也盖不住。可是这些丝毫不影响馋嘴女人叶小米的幸福生活。只是,偶有些夜不成寐的夜晚,夜深人静,当身边的任天行已沉沉睡去,当窗外的月光透过梧桐树的叶片,洒进小屋一地清辉之时,她的心头忽然就布满了忧伤和迷惘。“小米,爸爸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书啊?是那种,要把你的名字写在上头的,有你的署名的。”是父亲在问。“用作品说话,比什么都来得有力量。我等着当你的第一个读者。”是他,主编北茫在说。这样的两个声音在她心头回响着,扰乱了她那一份平庸而幸福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