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在已经不再年轻的夜里,听到这样的歌,如果一个男人神情恍然、黯然神伤,他想起的,会是生命里哪一朵如花的笑靥呢?我想起的人,是郝好。军校里一年四季有花香。春有玉兰,夏有夜来香,秋天里桂花暗香轻浮,冬雪中腊梅香气袭人、沁人心脾。冬日里的腊梅香,是属于一个叫郝好的姑娘的。郝好,这个形容素朴、作风干练的军校女生,我们的团支书,似乎总是带着一身清冽的芬芳,英姿飒爽地走在队列里,微笑着向我们走来。我家有兄弟两人,我是老大,下头还有个弟弟。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身体不好,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汤药味。我从小就特别盼望自己能有个姐姐。这个姐姐能帮我一起照顾妈妈,帮我熬药;她还能把我的脏衣服洗干净了,把我的破鞋子补好;她能生火做饭,给弟弟洗澡;在我疲惫的时候,还能帮我把作业写好。
幼年时,我对于这个想望中的姐姐,先是热烈企盼,后来随着长大了,原本的热望也就逐渐淡然了。但在和郝好相遇之后,我忽然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郝好,她,就是我的姐姐。我在军校里酷爱踢足球,只要时间允许,就抱了球下场踢。所以我的鞋经常是破的。家里带来的皮鞋、布鞋,军校发的球鞋,都是笑口常开大肚能容。有一阵儿,叶小米看出我对朱颜倾心多时,于是便化身红娘在我俩之间煽风点火。那一阵子我的第一篇学术文章刚刚在校刊上发表,朱颜似乎对我果真有了几分格外的热情。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能看出那么点柔情了。可当枯木逢春的我欣喜若狂地准备把战事向纵深推进之时,朱颜眼睛里的柔情忽然没了,连话也不怎么跟我讲了。叶红娘传过话来,说是朱颜对我本人倒还看好,她是被我床下的那几双破鞋给吓回去了。叶小米从此开始喊我“济公”,还喜欢哼着那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在我面前晃悠。
这我不生气,喜欢文学的女生有几个不神神叨叨的?可她趁我踢球的时候,买通跟我同宿舍的张雪飞,把我床底下的鞋子都偷了出去,我就要发火了。晚点名前鞋子们都被送回来了,一双双都补得规规整整,修得漂漂亮亮,并且还多了好几双新胶鞋。“没看出来我们的叶小米同学还这么贤惠啊,简直就是一只降落到军校里的田螺姑娘了。”我做欢呼状,可面对这些来路不明的新胶鞋,我态度很是磊落,“我可是一革命军人,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鞋我不能收。”“我说济公老哥,您就别拽了。想得美吧,你就是叫我田螺奶奶,就你那几双破鞋,别说修了,拿手里我都受不了,真正臭气冲天。怨不得人家朱颜看不上你。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是郝好,咱们的郝支书。这布鞋呢,是她一针一线缝的,手都磨出茧子来了。皮鞋是郝好找了小街上的老师傅给修的,花了好几两银子呢。这些新胶鞋啊,就怕你想法多,没敢在咱区队上声张。是郝好找到别的区队上的几个老乡,说是家里人喜欢穿军用胶鞋,跟人家一双双要的,42码的,正合适吧?说是你踢球费鞋,给你作个预备。
”叶小米把鞋子们一股脑儿往我的床头柜上一扔,话也说得一股脑儿。我的郝好同学,我,真想叫你一声姐姐。军校第二年的时候,伙食上由原本的包伙改成了发饭票的分餐。这样的好处是各取所需,但很快一个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就是像我们这样胃口生猛而又不太会计划的男生,往往是月初什么好吃逮什么招呼,到了月底,饭票就花光光了。朝别人借吧,就那点定量,旁人也不会富余多少。而军校不像地方大学,地方大学是想吃饭了才去食堂,来去自由全看胃口。可军校不行,一到饭点,学员们是统一列队前往食堂,还必须精神抖擞地高歌着“团结就是力量……”或“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这些革命歌曲。要命的是,饭后也是集体列队共同离开。于是饭票告罄的日子,喊着歌儿进到食堂里,闻着饭菜的香味,看着旁人吃香喝辣,意志不坚还真有点扛不住。那场面,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小人书里,有个叫七把叉的胃口超好的穷小子,在餐厅打工时,饥肠辘辘地穿梭在食客和佳肴间,精神和肉体都饱受摧残的一幕。这时候如果有人拷打我,真是连叛变的心都有了。
早晨我们这几个顾头不顾腚的主儿,玩命喝免费的稀饭,中午则是灌一肚子菜汤,晚上还好,经常有那种免费的稀面条,喝上两碗还挺不赖。一天下来我们个个眼冒金星,出操的时候腿肚子发软,肚子里咕噜噜直叫。肚子受罪还在其次,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关键是面子上不好看。见我们这样,主动打饭给我们吃的爱心人士大有人在,可一顿行,日日这样就不成了。总不能一到月末就成了蹭吃蹭喝的主儿吧。于是我们这几位难兄难弟每次都是赶紧招呼几口稀的,而后就躲到食堂的小阳台上,装作晒太阳聊天,其实是在苦挨时间等待集合的哨声。如此几个月下来,一到月末,我们几个的脸都刀削斧刻一般线条陡然分明。一天晚自习,郝好找到了我。“廖凡,能帮我个忙吗?”我赶紧合上手中的书,说:“说吧,郝书记。只要你不让我炸长江大桥,旁的事我绝不说一个不字。”郝好笑了,带我走到了教学楼的楼下。冬天刚至,腊梅花还没开,一场雨夹雪才住,南方的夜是温润的。“你能借给我一些饭票吗?”郝好开口了。“饭票?等、等大后天吧,我手上现在没有。一发了我就借给你,准定的。
成吗?”我回答道,心说不巧,“你没有饭票了吗?要不,我找老乡先借点儿去?”已是月末,我身无分文,一贫如洗,经常肚子抗议、两腿乏力。要不是今天叶小米赞助了我四个肉包子,我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倒不用。咱们说好了,饭票一发,就借给我啊,而且全部都给我。”郝好说。“都借?”我满心疑惑。“是这样,我在班上开了个饭票银行,所有把饭票存在我这里的同学,月末就可以参加我们的聚餐。我们的口号是--有饭同吃,有福同享。待会儿你登记一下,只要登记了,就可以提前加入进来。提前发给你的饭票,我会从你下个月的饭票里扣。当然,这样一来,你下个月的伙食水平可能要略微降低一点。所以,我们在月末聚餐时,会特别奖励那些当月饭票当月花的同学。”郝好认真地说。“饭票银行?这事儿有点意思。饭票都交给你了,由你统一给我们配餐?”我很好奇。“每天早饭前,你来饭票银行领当天的开销就可以了,由银行行长--我来统一发放。”说着,郝好笑起来了。“为了帮助我们这些与饥饿作斗争的勇士,而又不伤我们的面子,郝好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初冬里,腊梅花还没有开,我却分明闻到了它那醉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