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庞尔在医院的不期而遇,令丁素梅心中五味杂陈,既而心意阑珊。郝好怀孕了,还是双胞胎。她挺着个大肚子,在庞尔的陪同下,去医院做围产保健。那天,庞尔在妇产科的走廊外等待妻子的时候,竟然一眼望见老同学丁素梅从里头走了出来。丁素梅没穿军装,气色看上去倒还好,就是形容间似有几分疲惫。庞尔叫住了她,引得匆匆而过的丁素梅不觉一愣。如果换了别人,丁素梅寒暄几下就会立即脱身,她这个时候完全没有心情和旁人搭讪。可眼前的人是庞尔。一个军校时代女生们心中的翩翩少年、阳光男孩,多少女生曾暗暗喜欢过的男生。在他清澈如山泉一般的眼眸前,令你不由自主变得干净和清爽起来。他们站到走廊的边角小声交谈着,说着彼此的近况,交流着同学的情况。庞尔一直微笑着倾听或者发言,并不去打探丁素梅为何而来。丁素梅告辞的时候,庞尔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的大厅口,下楼梯的时候,庞尔一直小心地搀扶着她。挥手说再见的时刻,丁素梅望着庞尔英俊如初的面庞,不觉怅然地想,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怪不得郝好能等他那么久。比照着郝好的幸福,丁素梅觉出了自己的落寞和失意。一辆军车牌号的黑色日本尼桑驶上了路。
车里,丁素梅坐在那里一路发愣。人生的转机果然开始于那一封信吗?那年,江城的冬天里,当她送走了北京来的首长一行人,不久她就收到了一封信。打开来,信纸上如此写着--小丁你好!很冒昧地给你去信,希望不要给你带来任何的困扰。此次家父一行的江城之行,多亏有你的倾力照顾。回京后他们对你赞不绝口,使我虽未和你见过面,却对你产生了格外的好感。你的照片我也看到了,那份南方女子才有的清丽,在北京的女孩子中并不多见。我虽是北方人,但一直在南方当兵,所以你的形象和气质,令我感觉特别亲切。我是1990年从武汉经济学院毕业的,之前在浙江湖州当兵,现在总后做后勤工作。听父亲说你是江城的军校毕业的,我特别高兴。一是我们都是军校生,肯定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再者,军校女生的清纯,一直是我深深向往的。今年我28岁了,给我介绍对象的人不少,我也和一些地方女孩子有过一些接触。可是,和她们在一起,我始终找不到感觉。一直到见到你的照片,我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工作不算忙,平常就住在家里。父母亲一天天老了,两层小楼就他们两个和一个公务员,显得过于冷清和空荡了。
我盼着你能来,甚至幻想着,你能成为这幢小楼的年轻的女主人。近几日我正好有机会去江城开会,我想去看看你。盼与你早见面!此致敬礼!耿建军“耿建军。”丁素梅轻声念着落款处,这个很有几分豪气的名字,心头一派纷乱。与亮哥哥的恋爱之外,她还是头一次遭遇这样实在的情感。虽然军校的4年里,周遭并不乏向她表示爱慕的雄性的目光,可是,那也只停留在目光而已。军校里严禁谈恋爱,她没有公然挑战禁令的勇气。并且,和亮哥哥的那一段始于青梅竹马、后来又一波三折的恋情,似乎早已将她的激情消耗殆尽了。所以,多年里,并不曾有第二份感情撩拨开她少女的心扉。而今,她的心里却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令她不由心怀激荡起来。她小心地把那封信收好,锁进办公室的抽屉里去了。想了想,她还是取出来收在了随身的背包里。亮哥哥这几天去镇江出差了,要去一周上下。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正好可以把这封信再好好读上一读。黄昏时分,当丁素梅再一次踏进筒子楼的时候,往昔的那份安适和甜蜜感突然不见了。陡然间,她感觉眼前的一切竟是这般破败不堪。光线昏沉的走廊,被各家的灶台占据着的拥挤的楼道,盥洗室里传出的浓烈的尿骚。
进了自己的房间,往昔这间被温馨和蜜意包围的小屋,在她眼里也显出了与平日不同的逼仄和寒酸。夜晚降临,丁素梅无心开火做饭。她久久地伫立在大衣柜的镜子前,望着自己姣好的面容和袅娜的身姿发呆。她面镜而立,忍不住一件件褪下自己的衣服来。先是军装,毛衣,毛裤,再是内衣。当她脱得一丝不挂站在镜子面前时,她望见了镜中的那个突然有了几分陌生的女子。莲蓬一样小巧的乳,微微上翘的臀,腰肢纤细,长腿玉立,好似一朵淡雅的水仙,清香拂面,宛若处子。一时间,丁素梅呆立不动,满面绯红,心襟摇摆。华年如水,这样的一朵花,注定只能绽放一瞬。却是为谁开放呢?几天后,耿建军突然出现在丁素梅办公室的门外。他高个儿,身材敦实、五官英武,周身散发出浓烈的军人气概,一下就把丁素梅那颗摇摆不定的芳心给射中了。那还没等丁素梅开口跟领导请假,机关的领导就主动给了丁素梅一个礼拜的假,说是前一段的接待工作辛苦她了,让她好好休整一下。而后,机关里还特别派了辆车,随时听候他们的调遣。这一切,丁素梅之前哪里享受过,一丝从未有过的优越感,令她不觉很有几分飘飘然。还是在冬天里,并不是江城绝佳的游玩时间。
可在恋爱的人心里,哪一天都是艳阳高照、丽日晴空。丁素梅带耿建军一起去了江城的植物园。冬日里,这里全然不见北方冬天惯有的萧瑟,绿油油、水灵灵的南方嘉木,在阳光下舒展枝叶,有种格外的明媚和清新。他们站在湖畔,远眺冬雾里一派迷蒙的紫金山,两只手不觉拉在了一起。玄武湖边,他们一路走着,有着说不完的话,谈不尽的天。清朗的笑声沿着湖面回荡,将还在冬眠的湖水吹出了一鸿春的柔波。清凉山上,他们拾级而上,耿建军的手始终握着丁素梅的。在空旷的山顶上,穿着军装的他俩,第一次吻在了一起。当晚,丁素梅兴冲冲地回到了军校。走到筒子楼楼下的时候,因为内心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充满着,她都忘了抬头去望一下,她房间的灯已亮起来了。打开门,迎向她的,是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亮哥哥,他一身的酒气。手上,握着那封信,那封丁素梅已经不知道读过了多少遍的、被她放在枕边的信。一见丁素梅,亮哥哥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把那封信一点点撕碎了。碎纸屑雪花一般落了满地。丁素梅满面通红,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的内心,是充满了真诚的愧疚的。虽然簇新的一份幸福已在眼前,但过往的这一段,不能说它就是不幸福的啊。
对着眼前这个自己爱过的、爱过自己也伤害过自己的男人,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再见。亮哥哥开口了,他带着哭腔说:“别离开我好吗?小梅。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我保证!”从一个怀抱投向另一个怀抱,这中间的过渡不可能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丁素梅咬着牙不吭气,她的心左右摇摆着,面孔憋得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亮哥哥自顾自絮絮叨叨着,像个碎嘴的老太婆一般。他说:“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上军校的时候我没跟你好。可是你也没闲着啊。你跟我那个的时候,都不是处女了,我怪过你吗?没有吧?所以你要好好想想,不是哪个男人都像我这么大度的。
你嫁了那个高干子弟,到时候,人家还不知道怎么审你呢。”丁素梅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亮哥哥浑然不知,还在叨唠着:“你想想看,咱们都住了这么久了,哪个男人还会要你。哎,说到这儿了,你给我说一说看,你的第一次,是跟哪一个啊?是你们军校里头的哪个男生?我还真蛮好奇的。”一只草绿色的搪瓷军用水杯从丁素梅手里飞出,迎面打在了亮哥哥的额头上。他鼻梁上的眼镜先是冲上了天,随后落下了地,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未待与地面亲近,镜片已经分崩离析,碎玻璃飞溅开来。最终,那两个空白的黑框无声倒地。两个瞬间不共戴天的人,不由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