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个人问题成了这个夏天里最令我困扰的事情。刚分到电影厂的时候,我身边不乏热心给我介绍对象的老同志。那时节我心里头总惦挂着朱颜,虽没天真地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吧,但对我和她之间的故事走向仍心存幻想。加之我年少轻狂,理想高远,一般路数的女孩子根本打动不了我。我渴望真正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对介绍对象郑重相亲这类封建残余,骨子里相当抵触和排斥。如此,给我介绍对象的人日渐稀薄起来,我的名声也渐渐传了出来,说是“干部处的廖干事眼光高,挑得厉害”。我也不是没有主动出击,去年秋天我专门去了趟大山里看朱颜,并且带了那份意义特别的礼物给她。但不巧扑了个空,朱颜回江城探亲了。之后她的反应也很平淡,只是在元旦时发了张贺卡来表示了感谢。看来她心里是有人了。于是,我守株待兔的结果,就是生生把自己给蹉跎成了大龄青年。再后来就听说朱颜考取了母校的硕士研究生,显然是为了毕业后留在江城。在为她高兴的同时,我也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两人之间,恐怕是真没故事好发展了,果真成了人常说的那种有缘无分。
29岁的我能守身如玉至今,想来外人肯定不信。说你守着个电影厂,美女如云、演员扎堆的,就没遇见个一见倾心的姑娘?其实你有所不知,除了医院,部队里一贯是男多女少。电影厂是文艺单位还算好的,女演员是进来不少。可女演员那是什么呢?不是仙女就是老虎,她们的屁股一般人是够不到的。日常工作岗位上,几年下来,就没见有几个女军官进厂的。有一年门诊部分来了个女护士,人生得又瘦又小,身型迷你,演员周迅那款的。她来了没几天,立刻屁股后头跟上了一个班的追求者。结果不到仨月,小护士周迅就被人拿下了,一年没到呢她就当上了孩儿他娘。那咱把战线撒开来,到地方上去发展吧。可是问题也就来了。我虽然是在北京土生土长,可是几年军校上下来,这身军装一穿,再回到故乡,我忽然成了名游子了。原本有望发展下去的关系全都断了线不说,几年下来,一干中学的女同学全都抓革命促生产去了,没人有工夫答理我。加之部队里一待,我和京城姑娘的共同语言日渐稀薄。我看着外地女孩生分,本地女孩看着我生分,如此一来,我成了四六不靠的边缘人物了。
说起这找对象的事儿,电影厂里还真有一位风流人物,他是位年轻的牙医。那牙医和我同一年进厂,之前在四医大学了5年的口腔医学。此人一踏进电影厂的大门,门诊部的牙科号立即成了协和医院的专家号,趋之若鹜,一号难求。天色未明之时,真就有老同志闻鸡起身、披星戴月,专奔了牙号而来。电影厂的牙科名存实亡多年,一直处于人面不知何处去,机器依旧笑春风的境地。所以经年积累,牙齿上面出现洞洞凹凹问题的同志自然不在少数。四医大毕业的名医一出场,群情激奋、众星捧月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但另一层意思外人有所不知,这其中为数不少的老同志,是抱着以牙会友,看齿相婿的心理来的。军队着名医大的耀眼光环,牙医职业的含金指数,使牙医刚一现身,立即成了老同志眼里又红又专的典型模范。是军人肯定政治过硬,做牙医一准儿技艺高强,这样有专业才能的革命军人,是那个时代部队大院里的弄潮儿,择婿的首选。加之这牙医不光手艺好,人生得是身材挺阔,面若潘安,这样的一个尤物,立时如掉落到女儿国的唐僧,招引得谁都想上来咬一口不说,简直就要强行霸占了。
电影厂里待嫁的女儿们倒没怎么着呢,她们的父母们却已经按捺不住了。集电影人浩荡宠爱于一身的牙医潘安,却是另有一番小心思。他本来就对被分到电影厂的门诊部很有一番庙小僧高的愁憾。而今看明自己的行情如此紧俏,却也着实欣喜不起来。在把电影厂人的牙齿做了一番扶贫救治之后,潘安便向组织上递交了一份复员报告。这样的人才电影厂一向不轻易放走,上层轮番谈话,下头围追堵截。牙医却是铁了心再不肯露面,坚决不来电影厂为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了。小两年晃下来,他的复员报告迟迟未批。他只好一面拿着部队照发的工资,一面在外面倒腾起了医疗器械,发财没商量。电影厂最后只能忍痛割爱,放了牙医一马。最后的一幕是,门诊部的小楼前,潘安开着辆宝马车来取复员安置费,和众人热烈握手,依依惜别。人头攒动,情长意切,其实这些人倒也不是闻讯而来,是赶巧碰上了。没事就爱到门诊部开点药才踏实的人,在哪个公费医疗的单位都是一抓一大把。最终潘牙医上了车,在一大帮打过他主意的疑似岳父岳母们的唏嘘声中挥手自兹去。牙医潘安走了,不能证明军队和电影厂就缺乏吸引力。
一个牙医开了溜,无数个牙医站起来。电影厂后来一连几年狠狠地从军医大学要来了几个牙医,不但电影厂人的牙齿有了可靠的医疗保障,哪儿漏补哪儿,吃嘛嘛香。与牙科诊室以失败告终的联姻,也大张旗鼓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那几年每逢节假日,电影厂的中央大道上,准能见着喜庆花车一溜儿排着,办喜事的新郎官里,总能听到一两个牙医的名字。一般人显然没有牙医们的好运气,比如我。我只是电影厂机关里的一名干事,几年下来,深感这机关干部当得不够理直气壮。在一个业务唱主角的单位里坐机关,是需要几分好心态和持久耐力的。相当一部分机关干部在坐了一阵机关后,就开始暗暗琢磨着转行。可是转行又谈何容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是没几个人有叶小米那样的好运气。下到摄制组,从给人送盒饭、跑外联开始,又有几个人能放得下身段。可外面的世界充满五色诱惑,谁人也不愿意如此憋屈地活上这么一辈子。有一年,机关里一下走了4个正当年的少壮派干事,机关的领导着实惊了一下。
那年春节,私下里给我们每人发了奖金,又一家发了两桶色拉油和一箱可乐饮料,才算是把我们这一干年轻后生给稳住了。事业的困扰暂时抛却脑后,眼前的事情是先得把自己的小家给组建起来。不得以,我只有和当年的叶小米一样,走进了相亲的队伍。第一次与相亲对象见面,被安排在玉渊潭公园。这是个夏日,一早,我骑了辆零件虽然老化,但绝对还看得过去的自行车前往赴约。那女子撑了把阳伞,一路袅袅婷婷地自湖边走来。据介绍人说,这是个弹琵琶的姑娘。看她的装束和举止,真有几分民乐演奏者的古典韵致。一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垂至腰间,旗袍样的短裙,格调不俗。我们二人相见甚欢,交谈得也很是愉快,不觉日头已升到了正中。阳光热辣,公园里显然待不住了。出得门来,我正想着下一步在哪里请饭呢,不想刚把自行车锁打开,一扭头,却不见了琵琶演奏员的芳踪。少顷,一辆红色的宝马车徐徐开过,在我身边停下来。车窗摇下,是她。辫子拢上去在脑后绾了起来,一副墨镜架在了鼻梁上,一双玉手稳稳地落在方向盘上。到底是名车,这古典美人一坐进去,立马就脱胎换骨变成了个时髦靓女。“我送你一程吧。”她朱唇一启,热情相邀。
那时节私家车不说是寥若星辰吧,但也绝对是奢侈品,是只有那部分先富起来的人才能享用的坐骑。不能显得咱没见过世面不是,我只好上了她的车。我的那辆自行车被搁进宝马车的后备厢里,露出半个身子随我同行。一路上我心思忐忑,我得承认,我是个不够自信的男人。如果说一个弹琵琶的女孩还有可能和我发展下去,而一个开名车的时尚女郎,我看还是算了吧。再和相亲对象见面的时候,我的第一句话准是:“你怎么来的?”所幸以后再没见过开车来的。这一次,我见识的是两瓣涂抹精心的紫色嘴唇。不是我挑剔,而是这紫嘴唇太耀眼夺目了。一个晚上,我脑海里除了这嘴唇,对相亲对象就没留下别的印象。小说《围城》里风情诱人的汪太太的那一双玉手,怎会有那样大的蛊惑力,在见识了这两瓣紫嘴唇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我得承认,我不是一个很有包容心的男人。嘴唇涂成紫色的姑娘,内里或许素朴如丁香花,没准还是个结着丁香花一样愁怨的林黛玉呢。可我还是被这标志性的、满是人为痕迹的嘴唇给吓退了。第三个相亲对象是人未到,声名赫赫先贯了我满耳。这是个开火锅城的女老板,火锅店就开在电影厂一站地外。
女老板是东北人,打小就特别热爱人民子弟兵,除了对用餐的军人一律打八八折以外,还特别愿意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位军官。我本无心和女企业家联姻,我说过的,我是个不够自信的男人。我是被介绍人、同科室的老牛拖了去的。火锅店规模不小,正是饭点,人声鼎沸热气腾空。女老板出来了,人长得倒没有我想象得那般人高马大,只是脸盘子大,身材倒是娇小玲珑。她笑容温暖如春,只是眉目里多了股风尘感,人看上去像比我年长许多。老牛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旁悄声说了:“女大三,抱金砖,知道疼人,亏不了你这个童男子。”一聊起来才知道,女老板离异,还带着一个孩子。我得承认我是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男人,我还缺乏娶一个离异女人为妻的思想准备。人家女老板是多聪明的人,见我在关键问题上态度迟疑、支支吾吾的,马上改口叫我“廖哥”,敬酒的当口,也是落落大方、方阵丝毫不乱,反倒是我满面赤红说不出个整句,一点没表现出革命军人无所畏惧的风采来。我的坏名声又出去了,罪名还是那一个--太挑,过分挑剔。还是我的军校同学叶小米理解我,她说了:“廖凡,我知道你忘不了朱颜。你真太痴情了。我给朱颜写信,让她研究生一毕业就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