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大多数时候是和煦的。它把桃花吹得像山里姑娘红彤彤的笑脸,把迎春花吹成了一串串金灿灿的小喇叭,它吹走了树枝桠间的灰色,为它抹上了一层绿,它吹走了人们心头憋闷了一个冬天的沉郁,把明丽的阳光洒了进来。郊外这家精神病医院的小花园,春天也满怀爱恋地光顾了它。迎春花早已盛开,一抹金黄点亮了人们的视线,把这家往日显得有几分冷清的院子映照得有了几分暖意。午后温熙的阳光里,一个穿病号服的男孩子正被一男一女两个人围拢着,笑意盈盈,面容活泼,他一口一个“郝好姐”、“庞尔哥”地唤着,三个人边走边说,场面甚为融洽温馨。不远处,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后,患者接待室里的一对中年夫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们3个。那目光冷冰冰的,带了警觉和冷漠,不知觉中又有了几分惊异。众盼所归,庞尔终于回来了。庞尔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任天行从医院里背回来的。庞尔在军校时被诊断出的可怕的病症所幸一直无恙,他是被人打伤了。离开郝好的这几年,庞尔也来了北京,一直四处打零工。报社记者,大堂经理,俱乐部服务生,他都干过。
如果不离开军校,庞尔的生活不至于如此漂泊和动荡。或者当年他从军校办个转业到地方工作,有个相对稳定的饭碗一点不是难事。可是为了不成为郝好永远的拖累,也是那一份男子汉的自尊使然,庞尔直接办了个复员。所谓复员,就是一切恢复到参军前的状态,没有工作,连户口都被迁到了他青岛的家里去了。但他心头又始终搁不下郝好,就揣着军校的一纸法学学士的文凭来闯北京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经席卷了整个北京城。很长一段时间庞尔找不到工作。不是军校的文凭不过硬,而是哲学专业太受限制,想找一份可以马上安身立命的职业,着实不易。庞尔只有靠着那点微薄的复员费,一边在地下室里住下,一边从长计议慢慢找工作,由此加入了由无数寻梦人组成的北漂行列。眼前庞尔的一份职业,是在一家大商场的超市里做内部保安。所谓内部保安,就是不穿制服的便衣,混迹于顾客中,亮着一双火眼金睛专抓在超市里偷东西的小偷。那时节,随着北京的大小超市遍地开花,超市里的小偷成了随时代崛起的新一代弄潮儿。
他们衣着宽大襟怀开阔,见啥爱啥,爱啥整啥,掖进衣服里便大摇大摆出门来。他们丝毫不见外也不客气,对金钱的敏感度已经退化到了货币发明之前,但却连物物交换这样的古老守则也全然不懂。干了半年,庞尔一直还算顺手,可没曾想这次遭遇到了土匪流氓,俩东北糙爷儿们。两位勇士身材剽悍,艺高人胆大。但他们刚一见门就被复员军人庞尔给盯上了,往腰上别两瓶洋酒的当口被庞尔抓了正着。在超市里抓了贼,按照程序走,必须押解着小偷去一趟派出所。派出所也不远,从商场的正门出去,过一个地下通道,马路边上就是了。以往这一段路庞尔从来没有失手过,不想这一回却遭了暗算。沿着地下道的台阶往下走的当口,猝不及防,一个贼人用身体猛地撞了庞尔一下,庞尔一下摔到了地上。另一个贼人飞起一脚,庞尔便沿了楼梯一路滚了下来。好在商场地处闹市,马上有目击者报案,110和120很快赶到,两个流氓小偷没跑远就落了网。满面鲜血的庞尔也被及时送到了医院。躺在医院里养伤的日子,庞尔按照老习惯收听晚间广播,听到了“零点乐话”里叶小米的召唤和那首《闪亮的日子》。
一定是郝好遇到了特别的难处,庞尔这个念头一起,心头便被满当当的牵挂牢牢占据住了。他等不及出院,就托了护士打去了电话,任天行第一时间便赶来了,这才有了郝好和庞尔这一对有情人的重逢。那个春天里,军校同学里结婚的人似乎特别多。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郝好和庞尔这一对了。军校时郝好的一个叫郭福来的追求者,还特别寄了一个大红包来。而当事人郝好和庞尔却格外低调。待庞尔身体完全恢复,郝好先是随着他回了趟青岛老家,见了庞尔的老母亲和他的两个姐姐。其中那个和庞尔本是一对龙凤胎的姐姐,说起来还跟叶小米有过一面之缘呢。那年叶小米在什刹海看丢了庞尔,起先在酒巴里见到的那个与庞尔相对而坐的年轻女子,就是他的这个凤姐姐。而后他俩又去了西安郝好的家,见过了奶奶和父母。最后他们回到北京略做安顿,就奔了郊外的这家精神病专科医院而来。庞尔和郝好找到了小林,带来了书、杂志、CD唱片、水果、零食,和暖心的话。如此这般去看小林,成了他们每个周日雷打不动的外出活动。在医院里,他们遇见过几次小林的家里人,起初他们的态度一直冷冷的。
但眼见着小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而药量一点一点逐渐减少,他们不由对郝好身边这个面容俊朗的小伙子有了一份感激。初夏的午后,庞尔和郝好带着小林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走到一处木椅上,3个人都坐了下来。庞尔让郝好把她的长辫打散开来,而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站起身给郝好梳头。郝好的一头乌发披挂而下,似一匹黑色的绸缎。庞尔梳头的动作那般轻柔,引得小林也站起了身。庞尔像是随意地回转过头来,微笑着对小林说:“小林,看你郝好姐的头发多好啊。来,你也来,给郝好姐梳梳头。”小林的周身忽然抽搐了一下,眼睛里的小火花极快地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他慢慢走了过去,接过庞尔手里的梳子,一点点地在郝好的乌发上梳理着。那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担心一不小心,划伤了任何一根秀发。眼泪从小林的眼睛里一点点滚落下来,落在眼前黑色的缎面上,像是滚落的一颗颗珍珠。一边庞尔的眼睛湿润了,坐在那里的郝好也开始擦眼泪。不远处,小林的家人都在抹眼睛。从郝好的系主任那里,小林的家人了解到了庞尔的一些情况,他们不由对这个命运多舛的小伙子格外多了一份好感,原本对郝好的那一份积怨也慢慢消散了。
夏天里,小林彻底康复出院了,由学院出面联系,他转到了另一所军校继续就读。郝好的转业命令,在上报上级机关的最后关头,被撤下来了。系主任对郝好说:“小郝,欢迎你归队啊!一年多了,知道你过得不容易!组织上通过这一年多对你的考察,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你每天都能坚持独自出操,真不愧是军校培养出来的优秀学员,始终保持住了军人本色。课堂教学虽然暂停了一段,但你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工作,帮助系里的老同志做幻灯片,设计教学软件。还帮助新同志准备教案,介绍学员的情况,传帮带做得不错。并且,你还抓紧业余时间勤奋学习,把北大的硕士学位拿到了手。祝贺你啊!学院上上下下,领导、教员和学员们,都对你印象极佳。我们觉得,你完全具备一个军人的优秀素质和良好作风。院领导经过最后研究,一致决定还是把你留在军校里。这么好的人才,我们军校是绝对不会放走的!昨天,小林的家人还特别打过电话来,说是小林康复得很好。他在新的学习环境中适应很快,学业顺利,精神愉快。让我们向你,特别是你的爱人庞尔,表示真心的感谢!”郝好低下头去,热辣的泪水滚落下来,还来不及擦拭一下,就滴落到了她的军装领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