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车厢里,不知何时,过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远远望去,他面窗而立,身形细瘦,手上点燃的香烟,一明一暗不断发出光亮。月光下的田野上,任天行的面孔渐渐退去,另一个男人的面孔在不知不觉中浮现上来了。这是一个40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的轮廓。他似乎永远埋头在一堆杂乱无章的书稿中,他微微低了头,右手拿笔,左手夹着支香烟。他总是轻轻地吸上一口手上的烟,而后便埋头于面前的一堆稿件或者同时摊开的几本书里了。工作中的男人是最性感的。说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吧。他终于抬起头来了,明亮的眼眸,是夜晚海上的星星。目光澄澈,有着孩童才有的那份纯真无邪。他是个作家。笔力雄浑,以书写军旅生活见长。他的名字和他写的小说,在叶小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熟悉了。他作品中的那一幅幅金戈铁马、大漠孤烟的画面,《解放军文艺》上他发表的一篇篇小说,一点点熏染着少女时代的叶小米,伴随着她一路成长。在一个军人之家,《解放军文艺》这类杂志如军营里的起床号一般必不可少。在她来到他面前做下属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是她的一个老朋友了。但是他一无所知。他吸了口烟,慢慢吐出口烟圈来。他开口了--“叶小米,把你调来是我的主意,我是很看好你。
但是别得意。你写的东西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也就能看出你文字功底不错,跟画画一样,基本功不错,今后怎么样,还很难说。只有看你的造化了。在我这儿呢,一定先把编辑的活儿干好了。写东西我不拦你,想当作家你就偷偷到下面用功去。可就是有一条,绝对不能耽误了杂志的工作!你是个军人,如果不明白这一点,这身军装对你也就是身戏装而已,临时客串,一辈子成不了真正的军人。”这是叶小米和他的主编大人北茫的初次见面。岁月奔驰,千帆过尽。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来得这样迟呢?“你,坐下来,叶小米,我得跟你谈谈。”而后是每一次的工作召见,这是永远的开场白。主编并不看叶小米,他的眼睛始终望向叶小米写好的采访稿。这样的开场白,是特别容易令叶小米紧张的,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后面的话是那句“我要好好地表扬你”,还是“我得狠狠地批评你”。北茫个头不高,身材瘦削,头发懒洋洋地伏了满头,似乎还有点自来卷。这样的一个男人,从外形上是完全不对叶小米有任何杀伤力的。依照叶小米对异性的审美,她一直钟情于那类高大威猛、雄性十足的男人。而他的个头,在军校的男生里也就刚到基准线而已。一贯对异性身高甚为挑剔的叶小米,此次却抱着相当包容的态度。
叶小米注意到,他似乎对红色很是偏爱。红色的不锈钢水杯,红色的丝绒桌布,笔记本是红色的封面,窗台上的小花也是红艳艳的。叶小米曾暗暗猜想,他爱慕的女人里,一定有个名字里带“红”字的。他离婚,而今独门独户住着。关于他的绯闻逸事,流言飞语,在他还没有来电影厂上任之前,就已经沸沸扬扬起来了。有说他和他的女作者怎么在办公室里颠鸾倒凤的,有凿凿有据指名道姓、举出文坛上哪位女杰是他的情人的,还有耐心无比地四处为他的含义深刻的美称“驳壳枪”做详解的。这样的议论升起来的时候,叶小米总是紧紧地皱着眉,胃疼一般微弯着腰,以东施效颦的标准动作,表达着她无声的抗议。排演场放电影的时候,叶小米看见了他和他身边那个从不固定的女人。有时是一头大波浪的卷发,披土耳其蓝的大披肩,脚上蹬大马士革金的高腰皮靴,十足的艳女。有时是一头直直的长发,一袭黑色长裙垂至脚背,银色的大耳环在耳畔晃荡,是妖冶的淑女。她和他一路同行,谈笑自若地走向座位。这样的一幕,总是逼迫得坐在暗影里的叶小米几乎要落下泪来了。她不是嫉妒,是羡慕。自古风流多狂士,她只恨自己不是那个走在他身边的女人。他的家在电影厂外面,住的是之前单位分的房子。
中午,他只在办公室里小憩一下。每到午饭时间,大约是嫌食堂人多,他总是往机关餐厅一路大步赶去。他人虽不高大魁梧,可走起路来特别具有军人气概。他的两只手摆动的幅度很大,脚步从容,胜似闲庭信步,颇具大将风度。叶小米和同事们一起互相请饭的时候,有几次就在机关餐厅里撞见了他。他总是独自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面前总是一锅连汤带水的菜肴,上面堆着白米饭,他孩子一般举着一个小勺子,低了头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远远地,同事们都偷偷嘲笑他,说他抠门,说他不会生活,批判他的孤傲、不合群。叶小米不做声,心里却一揪一揪地疼。总是那样的吃法,会不会得胃病呢。杂志社是个文人扎堆的地方,有着惯常的散漫。自他来了之后,忽然多出了许多新规矩。
原本不坐班的陈规,他一来便废旧立新了,悠闲时日从此成了记忆中的片段。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搬来一个打卡机,要求部下们必须每天早晨准时来打卡。而后召开一个简短的工作例会,以发布战斗命令一般的语气和语速,督促大家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一个月里,还有3次比较隆重的会议,准时举行雷打不动。月初第一天,开动思想发动机器,各路人马谈组稿构想;月中那天,批评和自我批评,大家畅所欲言,对新杂志进行评判;月末最后一天,冰火两重天,众人评选出本月最优和最劣稿件,以及最佳和最差编辑。从机关里逃离出来的叶小米,本是最厌恶大会小会这一套的。可是因为是他发起和主持的,于是她变得格外勤勉和自觉。但凡得到他的表扬和肯定,叶小米便满面放光,走在路上都忍不住哼歌。而受到点名批评的当天,从不亏待自己的叶小米至少有两顿饭会省下来。
黄昏时分,听着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一路下楼的脚步声,但凡叶小米在她的办公室里,便会起身跟上。她装作倒水杯里的残茶,走到卫生间去,透过二楼上的窗户,望向他走向班车的背影。除了夏天,他总喜欢披一件军队发的半长的校官风衣,夕阳下,他匆匆行路的背影,给人一种漂泊在外的游子的感觉。有些晚上,叶小米到办公室打电话或者来拿取校样。有几次,公务员正在走廊上打扫卫生,领导办公室的门都大开着。叶小米会忍不住溜进他的办公室去,望了书桌正中那几本凌乱的、摊开来还没有来得及合上的书。她会坐下来,细细地品读被他勾画出的那一段段文字,以及旁边他写上去的密密麻麻的批注。他的军装,总是挂在靠窗的衣架上。窗台上,是两盆小小的盆栽植物,一盆满是红色的小花,一盆则只有绿色的小叶子。花的清香里,叶小米还是闻到了军装上那熟悉的香烟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