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沉进梦乡的叶小米拉亮了床头灯,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化装组的那个失踪多日的女孩。而是一个半老的男人,上穿一件黑色的丝绸面儿袄,下头是黑色的丝绸裤,顶着个夸张的分头,满面笑意。“叶记者,你好!”来人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叶小米迟疑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是他,那个总是在车上把微笑送给她,而始终没有得到采访机会的男演员。这个寂寞的人,是那类在荧屏上经常露脸而名字永远不被人记住的演员。其实这类人最好的职业不应是做演员,而应是去当间谍或者干特工,因为他们太不容易被别人记住了,所以是最安全的。所谓他们在暗处,旁人在明处。娱乐记者叶小米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因为知名度的局限,她并没有把他安排在此次的采访之列。“叶记者,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他往前进了一步,手搭在门上,似乎想把门再推开一些,“我非常喜欢看你们的杂志,真的,我每期必看。你的文章写得真好,特别好!这次啊,你怎么还没有采访我呢?看你挺忙的,我想,我干脆自己来找你得了。
你是文职军人啊?你穿上这身军装更漂亮了,飒爽!英姿飒爽!我也当过兵的啊,通讯兵!”那人一口气说了一堆话,跟谁抢话一般连续不断,显见得人生路上孤寂多时,知音甚少。“哦,是这样的啊。”叶小米迟疑着。她马上想到的是,他的知名度肯定不够,在这部电视剧里他也只是个配角,他出演的,是一位戏份不多的汉奸地主。几天里见他一直跟着摄制组,却就是没见拍老地主的戏。他总是在现场待着,有时帮导演递个水杯,给场记小姑娘抱着大衣。有时则跑跑龙套,换身衣服混进群众演员的队伍,扮个路人甲或者村民乙什么的。但当他自报家门当过兵,叶小米的职业神经被触动了一下。这应该是一个新闻点。《战地影视》上介绍的导演、演员这一干人物中,有过穿军装经历的,历来优先。他显然已不年轻了,少说有四十五六了吧,看他那稀疏的分头上,中间的那道缝隙,大得可以开进拖拉机去了。当过兵的人,也不容易。不如,把他归入那个叫“老兵档案”的栏目做宣传吧。叶小米的脑袋里,极职业地过了一遍对这位毛遂自荐的老兵的宣传策略。可是自己明天就准备起程了啊,要不,明天上午安排采访,下午再返京。“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找您谈吧。今天,有点太晚了。
”叶小米礼貌地对老兵演员说。“不晚,不晚。屋子里那帮小子打上牌了,我也没地方去,就想着好好找你聊聊呢。好几天了,你都没采访我。我可一直等着呢。”他把那件对襟的黑色丝绸棉袄的领子拽了拽,顺手捋了捋头发,那头发油光锃亮,显然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老地主。“那,要不,您先去宾馆的大堂等我一下,我带好录音机再下去找您。”叶小米有些不忍拒绝。这时,房间里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叶小米赶紧回身去接。电话里,一个柔媚的女声自顾自说着:“先生需要做全套泰式按摩吗?不收钱先体验。我们这里都是货真价实的泰国小姐,身材好、体格好、服务好,受过专业训练……” 原先老电影里听到的国民党电台传出的娇滴滴的人声,现在满世界飘散,果真是女特务们打回来了,四处开花遍地风流。叶小米一把扣了电话,心说这“三好女郎”自己肯定是无缘消受了。一回身,却见那男演员已经站在了屋子正中了。灯光下,他微笑着盯着叶小米,那样子不知怎的令叶小米想起了黄世仁。他还真像个老地主呢,没准儿真能红呢。影视圈里的事都没准儿,周星驰不也蹲过墙根吃过盒饭嘛。叶小米开始找录音机。
“她没住这儿吧?”男演员扫了眼另一张空铺,很自然地就坐到了叶小米的铺位上去了。“咱们,咱们还是去大堂谈吧,这里不是采访的地方。”叶小米一下感觉相当别扭。她手里捧着录音机,赶紧向门口挪动步子。还好,门是开着的。“什么大堂啊,这破地儿哪有什么大堂?就这儿谈吧,不用多长时间的,保证还能让你再眯会儿觉。你坐下,坐下,我一个当过兵的人,你还信不过吗?”他很自然地往床栏上一靠,顺手从裤兜里掏出支烟点上,“你坐下,一聊完我就撤。我跟你说啊,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特单纯,根本不像这个圈子里的人。看上去啊,跟歌里唱的一样,你整个一棵小白杨。哪像她呀。”他吐出口烟来了,对另一张空铺尽情挥洒着鄙夷,“知道她外号叫什么吗?公共汽车!谁想上都成,连票都免了。噢,噢,小叶,你还没结婚呢吧?对不起,不该跟你说这个的,对不起,对不起了!”他疾首蹙额,虚假羞愧着,脸孔却不知为何真有几分红了。叶小米心头乱纷纷的。这样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她是应该马上请他出去呢,还是礼貌地应对一下。她沉吟片刻,决定取消到大堂采访的计划,在这里敷衍一下立即收工了事,否则明天还得再听他■唆。
她扫了眼半开着的房门,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离男演员尽可能远的地方。她装好录音机的磁带,把笔记本摊开来了,手上拿着笔,开始了这场计划外的采访。“录音机,要那玩意干吗啊?关了,关了!对着这东西我说不出话来。”还没容叶小米伸手,他几步跨过去,一把按下了录音机的关闭键,“这天,还真有点冷呢。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抒着情,很自然地溜达到门口,把门顺手关上了。叶小米的心里一下毛扎扎起来,喉咙里像卡上了鱼刺一般,却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再把门打开。“跟你说说我的初恋吧,真挺感人的,你准备好面巾纸了吗?我当兵是在大山里,当的是通讯兵。
那个女孩,是我们话务班的一个女兵,娃娃脸,圆眼睛,身材吧,挺丰满的,那小胸脯挺的,跟你还真有几分像……”叶小米头皮发麻,眼前遇见的不是一个无赖,也是无赖的兄弟无聊了。叶小米的心思根本无法再集中在采访上了。她握着手的笔在本子上划拉着,眼睛往门口望。她从来没有这么盼望着,那个同房间的女孩能突然现身。“你的手真好看,白净净,胖乎乎软乎乎的,跟我的小女兵一样。”不知什么时候,那汉奸地主已经站到了叶小米的眼前来了。他猛地蹲下身子,半跪到地上去,把一张嘴,牢牢地按在了叶小米的手上。血往头上猛然涌来,赶着往脸上跑,一脑门子的汗。叶小米完全蒙了!她只觉得自己的手上,突然爬上了一只湿漉漉的青蛙,不,是癞蛤蟆。叶小米“腾”一下站起了身,她两只手痉挛一般哆嗦着,拼命一甩,想要撵跑那只癞蛤蟆。“哗啦”一下,录音机、本子都掉在了地上,身后的椅子也翻倒了。
癞蛤蟆被叶小米手上的钢笔笔尖划了一下,一下蹦出老远。男演员口角的血下来了,他眉头紧皱,那样子狼狈、狰狞、狠毒、不甘,活脱一汉奸老地主的糟践样儿。叶小米往门口跑,拉开门的一刻,她的身子被老地主从后头抱住了,他把她往房间里拖。“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小雏鸡!”他嘴角的血流下来,落在了反抗中的叶小米的军装上。“哎哟!”男演员忽然一声狼嚎,跌坐在了地上。情急之下,军校女生叶小米使出了军体拳的一个简单招数。她腿一勾,脚下发力,狠狠给了老地主的要害部位一下。“你这个流氓!汉奸!老贼!你给我滚出去!马上滚!再不滚我可报警了。”叶小米一把拉开房门,高声呵斥道,“我丈夫也是军人,在西藏带兵呢。你敢对我怎么着,就是破坏军婚,关你个几年大牢,看你还怎么耍流氓!”如此说着,叶小米的整个身子筛糠一般哆嗦起来。老地主捂着下处,看也不看叶小米,癞蛤蟆一般一步一歪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