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宽大而厚润的军人的手。眼望了它,叶小米一时迟疑着,不知道该用哪只手去握住它。在她的幼年记忆里,常年与母亲分居两地,在野战部队带兵的父亲,更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者形象。从她记事起,似乎父亲在家总共就没有露过几面。他是那个在多日离家后乍一出现,总是被她误喊成“叔叔”的陌生人;是那个抱起年幼的女儿,用胡子茬逗她开心的既有趣又生分的爸爸。父亲并不是一个寡言的人,在人群里,他那带着四川口音的诙谐的话语,往往能引起一片开怀的笑声。可是,在家里,他却是一个严肃持重、甚至略显拘谨的父亲。因而,面对着面前的父亲的这只手,叶小米禁不住发起愣来。父亲的手,甚至父亲本人,一直以来对叶小米来说,其实还是很有几分生疏的。眼前的这只手,在父亲还只有4岁的时候,它就握住了一杆毛笔,抄写起《三字经》和《弟子规》来。年幼的父亲因偷懒和顽皮,它没少挨过私塾先生的板子。这只手,在父亲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它就早早地握起了大巴山下农田里的铁锹和锄头。
这只手,它擦去了一个16岁少年奔涌而出的、与家乡亲人惜别的泪,握上了一把抗美援朝前线的钢枪。这只手,它还握过连队炊事班的炒菜勺,握过方向盘,握过军校的单双杠,它似乎无所不能。这只手,它握过各式各样的枪,手枪、步枪、机枪,一个参过战的野战部队军人所能握过的枪,他都握过。这只手,他握过各种各样的笔,可他偏爱的,是中华牌的铅笔,在所有父亲阅读过的书本里,由他握着它们,做下了一段段的摘要和勾画。他最郑重地握过的笔,是那只用红色墨水蘸过的毛笔,每一个对勾打下去,就关乎一个有过深重罪孽的生命的存亡。他一定还握过形形色色各样人的手。这里应该有,文革期间父亲奉命保卫的元帅的手,有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们的手,有在军营里朝夕相处的战友们的手,有兄弟的手,姐妹的手,有上级的手,部下的手,有佳节里那些怯懦的、紧张的、军事监狱里的犯人的手。这只手,却唯独和自己的亲人是最生疏的。在叶小米的记忆里,她和这只手的上一次的相握真是很遥远了。可是。
相隔了那么漫长的一段路途的握手,在她的脑海里,却一直留存着清晰而不可磨灭的印记。叶小米记得,那是在她5岁那年的夏天。礼拜天,父亲从营地归来,面对这个陌生的穿军装的男人,叶小米怎么都无法开口喊出那声“爸爸”,她躲在窗户外头,她偷偷地望见这个面色黑红胡子拉碴的军人,从腰间取下来一只手枪,放到了家里那只平日总是上着锁的大柜子里头去。叶小支知道,那里面还躺着另一支更小巧的手枪,那是配发给野战部队的军医母亲的。午饭刚过,母亲忽然被人唤去了,说是医院来了急诊病人。父母工作忙,哥哥已被送回农村老家去了。一下子,家里就只剩下了叶小米和眼前的这个着实令她感觉生分的男人。叶小米听着家里的钟表滴答滴答走着,撅着小嘴巴不时望望父亲。玩具他不会玩儿,童话书他讲得没头没脑,他的军用挎包里也没有任何一件能给她带来惊喜的礼物。叶小米于是一语不发,背对了父亲一个人闷闷地生气。
对峙良久,父亲忽然开口了,他说出来的竟是一口好听的四川话:“小米,爸爸带你到街上耍,要得不?”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绿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摆,浪花一般翻动着。悠远的蝉鸣和蛙声,不知从哪里一声声传来,歌唱一样好听。江南的夏天,是风光最为旖旎的季节。父亲带着小米,穿过营区外的那片稻田,一路向不远处的小镇走去。父亲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小米的左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行走在夏日午后温熙的阳光里,那是最平淡却最令人不舍的一幕。那一段路途,父女俩都没有说话。父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眼睛望着远方,一言不发。他不时会低下头来看看女儿,帮她把头上被风吹歪的小草帽正一正,再或者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捋一下。有时,父亲的嘴巴似乎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小米以为他就要开口发言了,但是,他也只是咽了口口水而已,并没有开口说什么。父亲只是一次一次握紧了小米的手,像是生怕她跑丢了。小米不说话,任由父亲牵着。
身边的这个被她叫做爸爸的男人,一年里几乎见不到几面的父亲,自己和他,竟连一句对话都想不出,这令幼小的她真是既焦急又懊恼。她小小的心里头,被紧张纷乱的情绪占据着,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了。而当这一场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小镇上那鼎沸的人声和热闹的街市已然出现在眼前时,父亲才松开了小米的手。他一把抱起女儿,快步向前,走向一个骑自行车的卖冰棍的人。父亲怀里的叶小米低下头去,慢慢伸开了自己那只被父亲握了一路的手。天哪,小小的手心里头,竟安卧着一汪亮晶晶的小水坑。而今,父亲的一只手就这样摆在了叶小米眼前,它松弛而疲惫地摊开着,显得那么孤立无援。叶小米把手上的笔放下,把自己的两只手,全都伸了过来,牢牢地、稳稳地握住了父亲的那只大手。而后,她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么漫长的时光里,我就从来没有想过,去主动握一握父亲的手呢?叶小米满心自责,泪流满面。亲爱的父亲,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对你的疏忽,原谅我对你不经意的冷落。等你出院,我一定要握着你的手,到公园里去散步,到街上走一走。
我们还要回一趟四川老家,到你日夜想念的野战部队去看一看,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我会,一直握着你的手的。不知过了多久,叶小米在满面的泪痕中抬起头来,她望见一滴眼泪忽然从父亲的眼角滚落下来。父亲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那泪水穿过他的眼帘,在叶小米惊诧目光的注视下,悄然无声一路迤逦,缓缓地落到了白色的枕巾上。叶小米赶紧抽出一只手来,找来毛巾为父亲擦拭眼泪。她低低地俯下身子,努力克制着自己,半天才轻声说出来:“爸,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我会好好写书的,写有我名字的书……”又一滴眼泪从父亲的眼角滚落下来。除此,父亲没有任何回答。那只握在叶小米手里的他的大手,温暖而舒展地任由女儿握着,似乎听懂了叶小米的一切心声。叶小米握着父亲的手,一连几声轻轻地呼唤,父亲却都没有回应。匆忙赶回的母亲和哥哥,赶紧喊来了医生。半小时后,父亲被从急救室里推了出来。他的头上身上,已经被一方白布盖住了。叶小米一下子扑过去,握住了父亲那只露在白布外面的大手。没有号啕的哭声,叶小米像是哑了一样,嗓子里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响。而她的眼泪,却像南方梅雨时节无休无止的雨一样缤纷落下,再也没有停歇下来的一刻。
叶小米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从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她一路拽着父亲的那只手,迟迟不肯松开,她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父亲带走。父亲的那只被她握在手心里的手,还是温热的啊。如果上苍允许我们再一次相见,若那个遥远的夏日能重回眼前,我一定紧紧地抓牢了你的手,不让你走。一直以来,我们都曾经以为,我们的亲人朋友有金刚不灭之身,他们每一个人都一定会健康长寿,注定会活到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那一天。他们会无条件地永远陪伴着我们,须臾而不可分。而其实,生命的这趟列车,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坐到终点的幸运的。我们熟悉的、热爱的、亲爱的人们,有许多都是在半途就早早地离去了,甚至还来不及道一声“再见”,他们的面容便瞬间消失在沧桑人世之外那幽深的背景之中了。对于父亲的离开,叶小米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从来没有想过,鬓角还没有几丝白发的父亲会如此决绝地、突然从她的生活中离去了。她总是恍惚地以为,父亲又和她小时侯一样,是去野战部队带兵了。而此后不久,他一定又会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会再一次握住她汗津津的手,穿过那片夏日的稻田,到不远处的小镇上去。夏风温熙,蝉鸣依稀,父亲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