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叶小米握着父亲的手,神色黯然,满面忧伤。她的内心,正被巨大的哀恸压迫着,叶小米眼望着她亲爱的父亲,如徘徊在凄风苦雨中的一叶孤舟,眼望了它渐行渐远却无力回程。这只小船,随时有可能沉没,再或者漂流到一个我们谁都望不到的世界之中去了。父亲的离去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征兆。那天中午,一直没有吃东西的父亲,忽然开口说他想吃碗担担面。担担面,那是四川老家最家常、最普通的一种大众小吃,在老家的小街上,任何的一家小吃摊上都能寻觅到它那鲜亮热辣的影子。于是守候了父亲一夜的哥哥,起身陪了一早就赶来的母亲,去到医院外头给父亲买面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了叶小米和父亲。那天父亲的精神似乎格外好,他的身子稍微上仰,把头靠在垫高了一些的枕头上,还和叶小米聊了一会儿天。父亲说:“小米,你们军校的毕业照我看过了,任天行是哪个啊?是不是站在后排最右边上的那一个?可是有点少年老成。”叶小米笑了,点了头。
父亲的眼光果然是非同寻常,单凭她的只言片语的讲述,就能把任天行从那么多同学里头给拽出来,真不愧是部队里的老保卫。记得那一年,父亲在野战部队当保卫科长,母亲则是在野战部队的医院上班。虽在一个部队,父亲却一直吃住在营地,平日少有回家的时候。当时叶小米像是刚上小学,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那一阵子,为了追击一个退伍后携枪潜逃的疑犯,父亲带人昼夜搜寻,跑遍了周遭的大山和稻田。那一日,他已是连续3天没合眼了,饥肠辘辘。黄昏时分路过家门,带着部下进来,让母亲给他们下碗面吃。是在夏天里,父亲坐下来,随意地卷起被稻田浸湿的裤腿,拿把扇子扇风。叶小米一眼就望见了,父亲的两条腿,已经肿得像两条轮胎一般粗,上面满是蚊虫叮咬的伤痕,红一块紫一道,触目惊心。叶小米吓得赶紧喊出忙着下面的母亲,母亲马上要带父亲去医院。可父亲却是死活不允:“死不了人的!任务在身,怎么能跑到医院里去躲清闲嘛?”父亲跟母亲争吵开来了。他大手一挥,连面也不吃了,带了部下当即上路。当天夜里,在一处野外的水稻田旁,已经逃亡了4天的疑犯被父亲一行当场擒获。
“军校同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战友,彼此之间的感情来得比旁人深厚。我和你妈都是当兵的人,都能理解。可是,部队里办调动不是说调就能调的,他又刚分去,怎么能马上就调出来呢?以后,就怕你要吃苦头的。”父亲慢悠悠地说,“什么时候,他有机会回家探亲了,就把他带来吧。我也该见见他了。”叶小米一把擦去突然涌上来的眼泪,她赶紧背过身子去了。自从父亲生病以来,他最不喜欢看见别人在他面前落泪了。“扛枪打仗都有个死,我这还活得好好的,哭个啥子嘛。”每回父亲都这么说,可这次他没再责怪女儿。“小米,爸爸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书啊?是那种,要把你的名字写在上头的,有你的署名的。”父亲问道。父亲问起的,是叶小米正在写的一本书。之前那本她给女演员做的传记,出版社照畅销书的路子做了一番包装,为了迎合市场便于发行,没有署上叶小米的名字。父亲常年在军队从事法律工作,一是一、二是二惯了,捧着那本叶小米的枪手之作,左寻右找不见女儿的大名,眉头紧皱,心头很是郁闷不解。“就快了,爸,我正写着呢,这就快收尾了。”叶小米回答。
她总是那么以为,父亲还会有很多的时间,会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新书,等它们一本本出版,做她的第一个读者。“那你别耽误时间了,现在就写吧。能抓紧就抓紧一点。”父亲侧过身子,手去拉床头柜的抽屉,似乎是想是要取东西出来。叶小米赶紧起身,扶住了虚弱的父亲。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稿纸和一支圆珠笔来,那是母亲放在那里,用来记录每日里父亲的体温和血压的。父亲把它们塞到了叶小米的手上,“就在这儿写吧,我看着你写。”父亲满面愉悦。叶小米没法写,在这白色背景下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眼见着随时需要照顾的、每分每秒都在经受病痛折磨的父亲。她没法子让自己的思绪,切换到另一个完全虚幻的空间之中去。可是,父亲发话了。叶小米于是只好坐到父亲床边的椅子上去,把纸摊开来放到床边上,右手煞有介事地握住了圆珠笔。但她的眼睛,还是只顾望了父亲,一眨不眨。“小米,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没事的。别为我分心。有事我会喊你的。写你的吧。你要是不放心,就握着我的手好了。”说着,父亲把身子往下挪了挪,躺平了一些,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而后,他把自己的右手伸过来,放到了床单上,女儿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