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利用短暂的休假,我去南方的大山里探望了一次朱颜。我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才最终下的决心。毕业已经5年了,我却还是忘不了她。我决定暂不去想今后的调动问题,先把爱情找到,再说其他。为了这次见面,我早早就为朱颜准备好了一份礼物,无论如何要鼓足勇气送到她手上。年轻的我妄想着在友谊之外,能撞开这扇我期盼以久的爱情的门扉。我经常会问自己,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朱颜的呢?答案永远明晰,就是从第一眼见到她起。那是一匹出现在我梦里无数次的小母马。她穿越了军校八月的操场而来,她高高的个头,甩在脑后的一束长长的马尾辫神气地晃荡着,她两条修长匀称的双腿迈动得很快,疾步走着的时候,青春的身体被连衣裙勾勒出的线条煞是迷人。这样的女人是我一生的梦想和至爱,即使我得不到她。路途远比想象中复杂。从北京南站乘上一辆设备明显赶不上趟儿的形容破败的列车,听任它一路逛荡,走走停停,钻过一个隧道接一个隧道,翻山越岭淌河穿渠的,经过两个白天和半个夜晚的奔波,夜半时分,终于把我甩到了一座只有我一人下车的荒凉小站上。
出站后但见月朗星稀,月色下荒秃秃的土路通往四面八方的黑黢黢的群山。可是,却没有一辆车和一个人的影子。哪怕是辆牛车,有个像我一样的路人也好啊。深山里的秋夜寒意袭人,我为此行特意装备的北京那年流行的新款风衣,既不遮风也不保暖,根本消受不起夜风的阵阵拥抱。我只能重新回到小站上,在那间灯光昏暗的小票房里,像个准备亡命天涯的逃犯一般,一边狠命地抽烟,一边来回焦躁地踱步。清晨,东方发白,我终于搭乘上了一辆灰头土脸的中巴车。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一路迤逦,终于来到了一个集市一般的地方。我找了个早点摊,要了碗馄饨和两根油条,大口吃将起来。当我向老板娘打听前往军营的具体线路时,老板娘热心地喊出了一个满面油污的小伙子来。这个正在修理拖拉机的小伙儿在问明了我的去向后,很是爽快地答应载我一程。坐上拖拉机穿行在深山里的感觉非常之好,虽然路途中的剧烈颠簸,已使我一次又一次嘴啃泥倒在了满车的沙堆上。两边是高山翠岭,头顶上是湛蓝秋日的晴空,拖拉机“突突突”地一路轰鸣,让人很想高唱一曲老电影《青松岭》里的那首经典老歌《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可惜我记不起词,只能干吼了一嗓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算是多少抒发了一下豪迈的心情。当英勇的拖拉机手回眸展开灿烂的笑颜,我身上的骨头被晃荡得散了架、错了位而又回归原岗位之后,已是临近中午,那座传说中的军营,终于赫然出现在我的前方。这一段时间,随着在电影厂接触的人渐渐增多,给我介绍对象的人真不少。可是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就总是找各样的借口推辞了。在朱颜结婚的消息来临之前,我对成家没有打算。然而我的内心其实很清楚,生活这条汹涌的河流,已经把我和朱颜这两条小船冲得越来越远。虽然我曾幸运地和她相遇在一段河路上,共同拥有军校生活4年的珍贵记忆,可是,那终归只能是记忆而已。我得承认,我不是个自信的男人,而且,还经常有点悲观。但我还是不甘心,不是不甘心得不到她,而是从心坎里不愿意相信,我曾经那么接近的一段幸福,就这样从我怯懦的手指头缝间流走了。于是,在一种复杂心态的驱使下,我终于鼓足勇气,踏上了这一段期待已久的旅程。即使最终我没有得到她的爱,我也希望去看看她,看看她和她的军营。
也算是对我内心蕴藏以久的那份最初的爱,道一声珍重和再见。在军营的大门口,我被站岗的士兵盘查了很长时间。虽然有过军营生活经历的人,对付门岗的经验相对要丰富一些,但这次我却没有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复杂的提问和冗长的程序,已经令我感觉到了这座军营的神秘和冷峻。路上,接应我的小战士一直在暗暗用眼梢瞟我,看得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很有几分好奇。不知是不是我的墨镜和风衣,令我看上去很有几分卓而不群,还是他把我看作了朱颜的男朋友。一路胡乱猜想着,想着马上就要见到5年多未见的朱颜了,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狂跳,着实有几分紧张。军营倚山而建,长长的林荫道顺了山势蜿蜒,一排排整齐的小楼沐浴在阳光下。不时,有课堂上教员授课的声音传出。操场上,一队男兵正在绕着操场跑步,整齐画一的寸头,极富阳刚之美。除此,整个营区少见人影,有种格外的肃穆。虽然并没有来过这里,可我知道部队里有不少这样的教导大队。编制不大,教员的主要任务就是培训士兵和军官,力争在短期内,使他们在文化课上和专业技术上有所斩获。走上半山坡,一畦菜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摘下墨镜,但见碧绿的长豆角、长长的丝瓜、红红圆圆的西红柿、尖尖的辣椒和紫汪汪的茄子,在秋日的暖阳下,惬意而骄傲地把果实袒露。一个身着作训服头戴草帽的人,正半蹲在菜垄上,用一把长柄勺,从地上的一只粪桶里不断舀出糊状的肥料,往菜地上浇灌着。“报告高教导员,客人到了!”身边的小战士站住了,开口报告。“来了,够快的啊。”那人一扭头,笑呵呵地站起身来,手上还握着粪勺。此人身材挺拔,腰身有形有板,面孔黝黑,眼睛黑亮,笑容里有股孩子般的顽皮。看肩头的肩章,是个少校军官。“你好!我,我叫高城,那啥,我就不跟你握手了。”他笑着招呼我,摊开两手晃了两晃,是鲜明的东北口音,“你是朱颜的什么人啊?”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一丝警觉在眼睛里闪烁了一下,但笑容依旧暖人。“我是朱颜的军校同学,从北京来,来看看她。”我一板一眼地回答。“你来得可不巧啊,朱颜才走。她回江城探亲去了,昨天才离队,我送的她。来了这几年,这也就是她第二次探家。说是顺道联系一下报考研究生的事儿,所以要耽搁一段。你来之前,没跟她联系一下吗?”教导员高城不由替我感到失望。“是这样啊。我只是顺路,来得急,没告诉她。
”我一下子万分沮丧。“既然来了,就吃了午饭再走吧。住几天也欢迎啊!小李,吩咐炊事班加两个菜!”高教导员回身命令身边的小战士道。“带了不少好东西呢。我是朱颜的,那什么,对象!你带了啥好吃好喝的,交给我就成,我一准儿转交到她手里。”高城望望我肩头的大包小包,毫不见外地招呼着。我赶紧把墨镜又戴上了,我的眼神有点儿乱,心更乱。朱颜有对象了?我在军营里住了3天。我不愿相信朱颜有了意中人,我期待着有奇迹发生,希望朱颜没赶上车半途返回或者突然归队。可是没有。一直到临走那天晚上,我才犹豫着,把特意带给朱颜的12瓶金芭蕾桂花香水,托付给了这个自称是朱颜对象的高教导员。那12瓶金芭蕾桂花香水,是我跑遍了北京的大小商场,最后在西四一家小店里买到的。店铺的老板是个小姑娘,来自江城。我想,一收到这12瓶香水,朱颜一定会立即给我来信或者直接来北京找我的。因为她不应该忘记,那年的春天,在长江边上,由她写进漂流瓶里的那个秘密。她更不会想到,一个爱慕着她的少年,曾经在把漂流瓶放进长江之前,偷看了她写在纸条上的那几行字迹。而今,那只漂流瓶去了何方呢?它满载的青春的热望和私语,又去了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