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拖了两个礼拜,郝好都不跟我提上学的事。于是我主动约了她,陪她来北大一路照相、填表、交费,算是顺利报上了名。郝好的学费解决得还算顺畅,她自己拿了一部分,再就是我这几年的积蓄和叶小米的大力援助。一个小军官,靠死工资吃饭,加之每月还要孝敬父母大人一些,手头的节余实在有限。学费的大部分是叶小米慷慨出资的。本来我是不打算跟叶小米说这事儿的,知道她是个坐吃山空的人,一到月底就爱上我这蹭吃蹭喝。可不跟叶小米说,又能向谁开这个口呢?叶小米一听是郝好的事,当天就坐了班车回家去,第二天一早就把从她母亲那里借来的一笔钱带来了。时间已近黄昏,我和郝好在北大的学生食堂吃过晚饭,一起走到了北大的未名湖畔。已是秋末冬初,黄昏的未名湖。笼罩在夕阳温暖而明澈的光芒中。博雅塔无言伫立,湖水泛着金波。算了一算,距离我上一次来北大,已经是倏忽6年多过去了。1988年那个夏日黄昏,未名湖畔的伤感一幕,似乎已经被时光尘封在了记忆深处,就要被我忘却了,此刻故地重游,却突然涌上心头来。
眼前的良辰美景,一下令我有种莫名的忧伤。军训之初,才认识几天的朱颜同学就曾问我:“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考北大呢?守着个大北京,有那么多好学校,你跑我们江城干吗来了?”在她那一双被浓密睫毛掩隐的黑眼睛的注视下,我低头想了一想,不知道该给她一个何样的解释。“北大有什么了不得的?咱军校多牛啊。瞅瞅,前国民党的交通部,可是正经八百的国家级保护文物。黄浦军校牛,咱也牛,绝对的!咱的发源地在哪儿?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没听咱们校歌都是唱--‘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我不由引吭高歌起来。面对着朱颜忍俊不禁的笑,我进一步教育她,“都来了军校了,咱们可不带这么自轻自贱的啊。”其实没有人知道,来军校报到前的那一天,我曾经独自到过北大,在校园里久久徜徉,黄昏时在未名湖畔伫立良久,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似决堤的江水,破堤而出,滔滔不可阻挡。这是一个少年,一个骄傲而好胜的少年,在向他的梦想、他爱着的北大,做最后的不甘心的告别。
在北京的重点中学读书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来过北大。在孟浪少年的心里,毋庸置疑,这里将是我的大学校园,是我青春理想的归宿,仿佛板上钉钉。可是,完全没有意料到,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却把我送进了军校。高考前,填报志愿的时候,课堂上,班主任老师带来了两名军校的招生教员。他们的出现,瞬间打开了我几天来纠结在心头的一个心结。报考军校!上军校管吃管住,不但不用花家里一分钱,而且还有津贴补助。我的心动了。我的家庭条件非常一般,父亲是名普通的工人,母亲没有工作,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还有个弟弟在上初中,家里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时候上地方大学虽然没有如今这般学费高昂,可是要负担一个大学生的生活,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仍需节衣缩食。可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愿意报考地方大学,父母亲一定会资助我到毕业的。不想高考前,就在填报志愿前几天,父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才几天工夫,日日花钱如流水,一下就把家里那点可怜的底子给掏了个空。
父亲有班上,能报销的药费却只是一小部分,稍微好一点的药都要自己掏钱。病榻前,虚弱的父亲对我说:“能不能报个师范?我听说啊,上师范不要钱。咱家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是个人都要花钱,可只有我一个人能从口袋里掏钱呢。”望着父亲一下苍老起来的脸,我陡然间明白了,我与北大是无缘的了。正当我在犹豫着报考哪所师范院校的时候,军校的招生教员出现了,他们对江城这所军校简短而诚恳的介绍,把我引入了一条与梦想截然不同的陌生的路途。上军校以后,军训之初,经常大会小会地让大家谈上军校的动机。我听到的大多是那种非常普遍的论调,从心窝子里热爱人民军队,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下定决心要穿军装的人比比皆是。轮到我,自尊心和虚荣心令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和盘托出,把自己上军校的来龙去脉如实招来。但我又着实不甘心被湮灭在一派豪言壮语之中,于是我就精心虚拟了一个我,把我家一个其实早就复员回家的当过兵的堂哥,塑造成了驻守边防的军队的栋梁之才。在我的设计下,他扎根边疆,献身国防,最后还壮烈牺牲在了国境线上。
而正是在他革命献身精神的感召下,我才穿上了这身军装,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军校。我的普通话说得还成,口才也不赖,于是我的这一段颇为悲壮豪情的思想汇报,立刻得到了负责军训的野战部队特派来的班长的格外重视,层层汇报上去之后,我被推选到新生的军训誓师大会上去作演讲。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空前分裂,对演讲万般推辞不得,我又实在没有勇气在全体新生前面做高难度表演,再一次让我那原本活得好好的堂哥壮烈殉职。矛盾挣扎中,我在誓师大会的头一天夜里,跑进盥洗室,赤条条地用凉水浇了自己好几道。第二天,高烧到42度的我自然退出了那次演讲,后来还是区队长任天行作了替补,才算圆了我这个缺。也正是在那次演讲中,临时上阵的任天行对自己成长历程的真诚坦言,令叶小米对他开始心生好感。并且,郝好的那句不假思索的“弱不禁风”,一时间风靡了军校。而今站在未名湖畔,当年与她失之交臂的遗憾已经渐渐平复下来。毕竟,那时节能上大学已经是天之骄子,而能在这么一流学府里上学的,自然是人中翘楚了。有这样好运气的人,毕竟是少数。
与我同样有过北大梦的,就是我的老乡叶小米了。因为模拟成绩的不理想,她甚至下过复读一年再考北大的狠心。可是由于军人父母的阻挠,加之渴望浪迹天涯的一时冲动,她最终考到了军校。我知道,在我的军校同学里,有过北大梦、清华梦的人并不在少数,而特别令人惋惜的就是那些家境贫寒的农村同学了。成绩再好,上军校也只能是他们的唯一选择。从一个连电都没有通的村子里走出来,把一个一贫如洗的家抛却在身后,他们迈向北大的脚步,比我要沉重和磕绊许多。他们来军校报到的时候两手空空,领到军装和第一个月的津贴后,立即把随身穿的衣服打个包裹寄回家,津贴更是一分不留全寄了回去。他们的内心,对军校的感情其实更为深厚,因为军校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但同时他们又十分矛盾,在日后总是渴望着随时跳出军校的圈子去发展自我。梦想的幼苗,总是有一份格外的执着。只要一有阳光,它一定会朝着最初的方向,更加肆无忌惮地疯长。我和郝好沿了湖畔一圈圈地散步,都没有多说话。我没有把自己和北大的这段伤感故事告诉她。
当我问起郝好上军校的初衷时,郝好很是坦白。她告诉我,那完全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翻版,她的军人父亲从小把她这个独生女儿当儿子养,一心希望她子承父业。所以高考时她连眼都没眨一下就报考了军校。军训里她上交的那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也是父亲一再在来信中催促她,并且写好了范本夹在信里寄来,要她一定第一个上交组织的。回忆起那一段,说起父亲,郝好不由叹了口气。为了她和庞尔的事,毕业前郝叔叔还专门来过军校做她的工作。毕业后,为这事儿家里一直和她很僵。那一年我们还算年轻,走在北大的校园里,与周遭青春洋溢的学生相比,我和郝好的面孔还不显得那么突兀。那时节我们总忍不住感叹时光流转,青春不再。但从心里,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生命的仓促和无奈,总觉得属于中年的狼狈和颓丧,似乎还离我们是那么遥远。虽然生活已经赐予了我们种种遗憾和伤痛,而我们的心境依旧是昂扬明亮的。暮色中,当我们穿过秋风中纷扬的黄叶,走过一座座古典气息浓烈的小楼,向着北大西门一路走去的时候,我的呼机响了起来。单位配发的汉显呼机上,出现了这样的一行字--“庞尔现身,请速与我联系!叶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