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不觉已经是秋天了。黄昏时分,临近下班,我忽然接到了郝好的电话。郝好说,一天下来就是找不到叶小米,有事情要找我商量。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叶小米去外地出差了,并且答应她,一赶完手上的材料,我马上奔她那里。这晚,我是第一次走进郝好在北京这所军校的单身宿舍。宿舍的风格大体延续了军校时期宿舍的特点,单人床上依旧是白床单,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在军校的时候常听叶小米抱怨,说是别的系的女生怎么怎么轻松,房间里姹紫嫣红的,内务卫生根本就不检查。而我们区队的女生宿舍,永远和男生宿舍一个规格要求。记得叶小米还把她们的宿舍叫做“尼姑庵”,说是缺少温暖,特别不愿意回去,经常一到周日她就在图书馆里混时间。貌似热爱读书,实则逃避冷酷。而对我们男生来说,女生宿舍越难进,就越有吸引力。直到毕业,借着护送毕业会餐上贵妃醉酒的叶小米回宿舍,我才有幸去瞻仰过一回。而今毕业了,我才又有幸走进了两位女生风格迥然不同的宿舍。叶小米的宿舍已经完全看不出军人生活的影子,她从家里搬了个旧沙发来,拉开来当床,说是要好好享受一下,补补这几年睡硬板床的损失。
眼前郝好的选择则完全符合她的个性,就是一心要把军校时期的好传统发扬下去。房间里素朴大方,整齐的书柜,一台黑白电视机,墙上没挂画,只在书桌上方挂了一副木框的镜框。那里面,身着学员服的郝好和庞尔立在军校的教学主楼前,肩并肩微笑着。身后,白色的玉兰花开得正俏。算起来,庞尔已经近一年杳无音讯了,怕招引得郝好难过,我赶紧掉转了目光。听说我还没吃晚饭呢,郝好立即围上围裙,撂起袖子就出去了,那利落劲儿让我想起了老电影里着名的女性人物李双双。跟我们电影厂的筒子楼一样,这里每家的厨房也都是在自家门口。可我在郝好屋里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煤气罐。原来,它是被一个大纸箱子给罩住了,四围都包上了花布,真是既整洁又美观。那年头煤气罐还是个稀罕物,为防被盗,家家都是把罐子搁在宿舍里头,灶台放到走廊上以便操作。也就是一刻钟的样子,一阵浓郁得化不开的香味扑进了我的鼻子,而后,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送到了我的跟前。手擀的宽面条,红红的西红柿汁,金灿灿的鸡蛋花,点点碧绿的香葱,彻底征服了我的眼和我的胃。我哧溜哧溜地吃着这一大碗面,直吃得头上都冒出微微的汗珠来了。
郝好赶紧递上毛巾,又给我倒了杯水。“太好吃了!郝好!你真是太伟大了!”美食下肚,心情愉悦,我真想说上一句--“天天有这么好的面吃,庞尔他真是有福不会享,跑什么跑啊?要是我,打死我都不走!”可是话要说出来,郝好肯定心里不好受,于是话到嘴边没敢说,我赶紧低头喝汤。“这是我们陕西有名的油泼面,你还没吃过我爸做的呢。那才叫正宗呢。上军校前在家的时候,我考试只要一得高分,我爸就做这个奖赏我。我能吃这么整整一大海碗呢。我们家的碗,有这么大呢。”望着我吃面,郝好满面笑意。“赶明儿,我也买这么大个一个碗,就搁你这儿,什么时候我馋了,你就照着你们家的规格给我来上一大碗。”我说出了心里话。“没问题,咱们说定了啊。我眼前啊,可是遇见难题了,你帮我分析分析,分析好了,啥时候想吃这口,你就来!”郝好满面开朗,语气却有些沉郁了。“遇见什么难事了?你说吧,郝好。慢慢说。”我抹把嘴坐到了书桌前。郝好遇到的是教学工作上的一个不小的难题。从毕业到眼前,无论是留校还是调来北京的这近一年时间里,郝好一直在政治教研室担任政治理论教员,上的是政治思想课。公共课,一周10节课,工作量不算小也不算大。
虽然军校要求教员严格坐班,但自己的时间还是有的,准备教案,看看参考书,写写文章,郝好一直干得得心应手。这学期之初,军队裁军又一次开始了大动作,军校的编制相应发生了变化,几个文科类的教研室精简合并,新成立了人文系。重新分派工作的时候,新上任的系主任把文学鉴赏课派给了郝好。没想到,郝好的第一堂文学鉴赏课就出了状况。这天的课程是郝好精心选择的,熬了一个通宵作准备。课堂上,她讲的是白居易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名篇《长恨歌》。课堂上,郝好娓娓讲述着:“…… 《长恨歌》共分三大段,从‘汉皇重色思倾国’至‘惊破《霓裳羽衣曲》’共32句为第一段,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生活,以及由此导致的荒政乱国和安史之乱的爆发。其中开头8句写杨贵妃的美貌和被唐明皇所求得。明是‘唐皇’而诗中却说‘汉皇’,这是唐朝人由写古题乐府留下来的习惯。从‘春寒赐浴华清池’到‘不重生男重生女’的18句,写杨贵妃的受宠和由此形成的杨氏家族的豪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写唐明皇迷恋声色,荒废政事。‘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写杨贵妃被宠的程度,简直是形影不离。
接着作者……”忽然,课堂上出现了一只高举着的手。郝好停下讲解,示意道:“那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郝教员,我有个问题能提出来吗?”一名高个子的军校男生从后排站起身,礼貌地问道。“你说。”郝好点头,微笑着。“您能谈谈《长恨歌》的艺术上的特殊之处吗?这些书上的东西,我们自己都能看懂。”那男生说。“好,那好,这位同学你请坐下。好的。那我们先谈谈《长恨歌》的艺术价值吧。需要理解的内容,你们对照着书自己看。不清楚的地方可以找我讨论。《长恨歌》呢,是一首抒情成分很浓的叙事诗,诗人在叙述故事和人物塑造上,采用了我国传统诗歌擅长的抒写手法,将叙事、写景和抒情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形成诗歌抒情上回环往复的特点。诗人时而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注入景物,用景物的折光来烘托人物的心境;时而抓住人物周围富有特征性的景物、事物,通过人物对它们的感受来表现内心的感情,层层渲染,恰如其分地表达人物蕴蓄在内心深处的难达之情。唐玄宗逃往西南的路上,四处是黄尘、栈道、高山,日色暗淡,旌旗无光,秋景凄凉,这是以悲凉的秋景来烘托人物的悲思。
在蜀地,面对着青山绿水,还是朝夕不能忘情,蜀中的山山水水原是很美的,但是在寂寞悲哀的唐玄宗眼中……”这时,一个小纸条递到了郝好的讲台上。郝好停下讲述,打开纸条看到这样一行字--“尊敬的郝教员,您能说说您自己对《长恨歌》的理解吗?”猝不及防,毫无思想准备的郝好,表情怔了一怔。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微笑着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大家。“同学们,很抱歉,我是第一次讲文学鉴赏课,课前和大家的交流可能不够。那咱们先停一停,大家能告诉我,你们想通过这门课,了解些什么吗?不用举手,直接发言就行。”郝好保持着从容,坦诚以对。“讲讲军旅文学吧,这跟我们近一些。”一个国字脸的男生说。“《孙子兵法》也不错啊。”坐第一排的一个小个子男生说。“讲一堂张爱玲的小说鉴赏行吗?”一个看上去文静秀气的女生发言。“能上一堂校园民谣的鉴赏课吗?”还有人在继续举手。……大家的要求,郝好一一记在了她的笔记本上。她脸蛋红彤彤的,面带一贯的微笑,心里头却真有点慌神儿。学生们宽广的知识面和开阔的视野,令她感觉到心头沉甸甸的。一直以来,总是沉浸于纯理论的研究和思考中,对身边的世界显然生疏已久。
坦率地说,让郝好去教文学鉴赏,还真不如让她教政治。前者让叶小米去恐怕更合适一些。除了和庞尔恋爱的事,郝好一直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她的文学感觉和敏感度都明显不够好。否则,就不会出现当初军训演讲中,她的那句着实与自我形象不符的自谦“弱不禁风”了,以至于这一经典笑谈从军训时一直流传到了毕业,至今还被不少人挂在嘴边。可是,军队就是这样,组织上来任务了,只有无条件地上。我了解郝好,她是个特别不愿服输的人,好强起来,任是10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从她和庞尔恋爱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来了。只要是自己认准的事,再难她也要坚持。望着眼前她充满求索的目光,我必须好好替她策划一下。“文学鉴赏的目的何在?无怪乎是通过阅读经典,愉悦身心,陶冶情操,开阔胸怀。如果读前是此等人,读后还是此等人,就算白读,枉费工夫。
你的任务是什么呢?你是个高举着火把引路的人,而不是个简单的朗读机器。”我相当进入状态地一路侃侃而谈。一旁,郝好默默点头,这鼓励了我的演讲兴致,“当然,不是说你的讲课方式就是错误的,而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自己就是这么学下来的。小时候咱们上语文课,老师都是这么告诉咱们的,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呀,反映了什么,写作手法又是什么,我们忙着找答案,埋头记笔记,力争考出好分数来,任务就完成了。我们从没有注意到,有哪些文章,哪些段落,是能够让我们读着读着就落泪的,有没有那样一个感动的瞬间,忽然让我们领悟到了一部分生活的意义。阅读是通向心灵的,不能把它工具化了。”“你说得真好!”郝好用充满崇拜的目光望着我。“别,别,别夸我,我也就那么随便一说。那什么,你可也别指望教上了这门课,自己就真成大师了。这可不是个一朝一夕的事,上帝培养一棵树要多少时间?100年。
如果只种一片灌木丛呢?只要花两个夏天。所以呢你完全不用紧张,因为你的目标很明确,你不是要成为大师,而是要成为一名好老师。当前你的任务,就是把那帮跟咱们上学那会儿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军校生们,都给镇住了,蒙住了。让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地坐下来阅读和倾听,学会思考并且有所感悟,真正从阅读中得到快乐,有所收获。他们服了你了,你的任务也就算圆满完成了。”我替郝好出主意说。郝好问:“那我怎么先把自己种成一片灌木丛呢?”这就好,郝好显然对当前的形势有足够的清醒。“人们不是常说吗?每个人就像是一个杯子,知识和涵养就是杯子里的水,别人看不到你杯子里的水,注意的只是溢出来的那一点点。你杯子里的水满了,自然就会被发现。读书,一定要多读书。绝对的。要把自己沉浸到书的海洋里去。对一个教书人来说,那是长期的、必须坚持一生的习惯。眼前呢,因为你换了专业了,改换门庭了,咱们得找一个切实可行的短期方案。
是不是去进修一下更好呢?有人指引着,总比一个人不得要领地在大海里苦苦扑腾强吧。”说着说着我的主意也来了。“去进修?那我学什么课程合适呢?听说,现在的学费可都贵着呢。”郝好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听说大学里,有种研究生进修班刚刚兴起来。说是既能学东西,修完了学分还能拿学位。你只考虑上学的事,学费别担心,咱们大家凑一凑。”我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完全有把握。电影厂的福利并不优越,机关里尤其冷清。“不,不,不合适。你也是死工资。不成不成。”郝好连连摆手,脸都红了。她啊,就是这么一个习惯为别人做事,却从不愿意给别人添一丝的麻烦的人。“别想那么多了,上学去吧。北大的中文系最过硬了,回头打电话问问,看有没有那种研究生进修班。干脆,你也别打电话了,哪天我请个假,直接陪你跑趟北大得了,那里我比你熟悉,上中学的时候我经常往那儿跑。”我见郝好还是一脸的犹豫,忍不住替她直接安排上了。郝好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