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廖凡,搭把手,把小米放到我背上来。这丫头,今天一晚上情绪都不对,我一没留神,她就一大碗白酒下了肚,跟喝白开水似的,哪有这么个喝法啊!”邓海云一边在我的帮助下把叶小米往自己背上驮,一边小声数落着,“嘘!别出声,咱们悄悄走,一个女孩子喝成这样,看让人笑话。”人群里,我的目光始终没有找寻到我格外惦念的人,却被临桌叶小米的醉态给惊了一下,我赶紧上前和邓海云一起扶住了她。就在我和邓海云缩脖耷脑,脚步轻移,力求不露痕迹地把叶小米安全转移之际--“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的歌声忽然一转,我们身后,无数声音齐刷刷地吼出了那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不用回头,高粱地里站起来的,是无数我们军校的好弟兄。出了食堂,邓海云便背了叶小米一溜儿小跑起来,我在旁边举着我的军帽为叶小米挡雨。会餐之前天儿还好好的,夕阳下风轻云淡的,眼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却已经落下细密的小雨点来了。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善变。还没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却见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那里,有人在楼上楼下地搬东西。
车前,一个打着一把花伞立在雨中的袅娜的身影,一下灼伤了我的眼睛。正是她,朱颜。朱颜见了雨中我们三人行的造型,赶紧伸过手里的雨伞,替叶小米遮住了雨丝。她眉头紧皱,芳唇开启:“天,小米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她,没大事。喝多了,有点醉了。”我在一边解释着,没理由地缩了头,活像肇事者。“什么?喝醉了!怎么可能嘛,四年了我都没见她喝醉过。肯定是你们哪个坏小子给灌的吧?这都要各奔东西了你们还下这般黑手,缺德吧!”朱颜把伞塞到我手里,伸了手,要把叶小米从邓海云背上抱过来。“你抱不动的。还是我来吧。” 邓海云红了脸说。我是早已经习惯朱颜的数落,挨了骂还身心通泰,可老实人邓海云却涨红了脸,仿佛人真是他灌醉了似的。见是毕业生,女宿监很是痛快地放了我们的行。正好是晚自习时间,楼上楼下倒没见几个人影。上了楼,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军校四年,此地我还是头一回来,难得一游心生好奇。却见有几个房间门口堆着一个个纸箱,已是一派大撤退前的凌乱。盥洗室里冒出滚滚的浓烟,几个女生蹲在地上正烧东西,一走廊都是焦煳味。
“也就是个毕业,还得演一出黛玉焚稿怎的?”我满是疑问。“呸!我们可没那么多情。是革命队伍里的弟兄们太多情了,四年里姐妹们收到的情书可以办展览了。这一毕业,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的,不销毁了这些历史陈迹,怎么开展新生活啊。”朱颜在一旁解释。“天哪,要不说最毒妇人心呢!下手可太狠了。好在还没杀人灭口。幸亏啊,我没写过什么情书,否则遭了暗算连家都别想回了。”我满面惶恐。“想得美吧你。像你这样理性有余,完全不懂感情的,才没人注意你呢。你只配天天对着大柱子反思。自个儿一边想去吧,问世间情为何物。”朱颜的话,引得邓海云都笑了。“问世间情为何物”,是刻印在我们教室阳台大柱子上的一行小字。何时何人所为,至今是一起悬案。因主教学楼是前国民党的交通部所在,属国家保护文物,所以这行小字绝对有破坏文物的嫌疑,故一直无人自首。这行玄妙的字迹便令我们生出无限的遐想。我们甚至一度怀疑是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共产党卧底,在为情所困时发出的感慨,甚至,这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情报也未可知。
而“问世间情为何物”也成了我们对感情处于饥渴状态、却始终没有得以释放之人的代称。宿舍里,除了床头写着叶小米名字的那张铺位还如常铺着,其他铺位上都已经是空空的了。床板木纹毕现,颇有几分印象派画作的神秘和玄远。而今它们的主人们果真如黄鹤一去,从此不再复返了吗?到了宿舍,叶小米就醒了。朱颜给她打来水,她洗了把脸,又喝了杯温开水,就不做声地睡下了。我们一行人才又走到了楼下。楼下的面包车旁,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把一个床头柜往车厢后屁股塞。床头柜是我们军校统一配发的,已经油漆斑驳,很是破旧了。“这个你也带走啊?”我不禁惊呼。四年里,男生们对朱颜的小市民做派一直很是嘀咕,我虽一直持包容态度,但眼前还是没克制住自己。“大惊小怪什么啊,发给我的,我当然要带走了。我的目的地在大山里,不是去游山玩水,是驻扎潜伏、长期扎根的啊,我的同志哥。”朱颜倒是坦坦荡荡,言语中却掩藏不住几分悲切。“可这么个床头柜,这么破。明显不够香艳啊,要不,我送你一个新的吧。”我开始调侃。“香艳?你送我?不敢当。知道你是去电影厂吃香喝辣、当着名演员去了,我更不敢劳累你了。
要说你形象这么正面,没准儿还真能在电影里当一把王心刚什么的呢。我一个大山里的教书匠,要那么香艳干吗?”朱颜笑了。消息真是传得快,我回北京的事连朱颜都知道了。我既惊又喜,身板不由在她面前挺直了几分。可朱颜的神情间却陡然严肃起来:“不和你在这儿斗嘴了,你留着躲被窝里偷偷乐去吧。你们赶紧的,去把任天行找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叶小米就是为他喝成这个样子的。任天行这一去西藏,叶小米的一腔相思不都打水漂了吗?”朱颜的脸绷着,像是很生气。“可下午毕业典礼一结束,任天行早早就离校了啊。会餐时根本就没见着他人影。”我身边的邓海云说道。“这个任天行,真是个冷血动物!老端着个革命军人的刚硬派头。这叶小米也不知道看上他哪儿了!”朱颜是真生气了。“是啊,这任天行离校那么早干吗?那什么,你放心,明天回北京,我跟叶小米坐一趟火车,我好好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你放心,一上车我就给她买份列车上最好的盒饭,肉丸子炸鸡腿这么一上,保管火车没过长江呢,就让她忘了任天行是谁。真的,朱颜你别笑,那什么,你是什么时候的车,我,我和老邓,去送送你吧。”我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不急着去报到呢,我要先回家待几天再说。哎,这一去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朱颜感慨着,语气和表情都很伤感。我们几个正说着话,却见一群人往操场上拥来。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大轿车已经发动起来,有提着行李的学员陆续往上走。我们三个赶紧往那边赶了过去。从下午开始,这样的送站车已经不知从军校发出多少辆了。这趟车上有郝好。黄昏暮沉,小雨缤纷,送别的场面充满感伤和无奈。此去经年,关山万里,几许韶华,我们的下一次重逢,又会是在何时何地呢?人群里,有好几个男生的眼圈红了。
车子启动的一瞬,郝好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向大家挥手说着再见,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花。山东男生郭福来明显喝高了,红油赤面的,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郝好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车子开动起来了,他拽着郝好不放,跟了徐徐开动的车一路小跑,最后还是被张雪飞冲上去给拦腰抱了回来。“没见人家庞尔在一边坐着吗?这个郭福来,总是踩不上点。”朱颜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声嘀咕着。人群散去,朱颜黄色的衣裙一闪,不见了。连句单独的祝福的话我都没顾上说出口,她就那么从我眼前消失了。那天,朱颜没穿军装,而是一袭黄色连衣裙,裹挟着她高挑丰满的身子,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