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盘归位,客人们和借来的大圆桌一起撤离了。我在任天行冷峻目光的注视下,灰溜溜地取走了晾在叶小米房间里的我的军裤,一看就是做贼心虚。不早不晚,我的军裤偏偏在炸鱼的时候,给溅上了一大块油迹。郝好非让我立马换下来,说是要赶紧用洗涤剂处理才成。郝好好心地把我的军裤给洗了一把,而后顺手挂到了叶小米的房间里。周遭安静下来,一对苦苦分离了近两年的恋人,终于等到四目相望的时候,呼吸不由都有了几分急促。任天行伸开他的双臂,一把把叶小米拉进了自己怀里,用滚烫的嘴唇去亲吻心上的姑娘。叶小米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酒味夹杂着男人身上的体味扑鼻而来,令她感觉眼前的任天行忽然变得异常陌生起来。她脑海里留存着的、热切地思念着的那一个任天行不是这样的。他是外国电影里迷人的男主角,深情款款,含情脉脉,目光火一般炽热,拥抱却是温文而体贴的。叶小米心里装着的还是军校时期的那一个男生任天行。而眼前,这一个由高原而来、荷尔蒙气息浓烈的上尉军官任天行,却令文学女青年叶小米着实无法接受。她难以适应眼前他如公牛一般野蛮的进攻,她双手狠狠一推,脸一转,艰难而顽强地躲开了那即将席卷而来的爱的狂潮。
胸膛里正烧着个火炉的任天行怎肯罢休,他老鹰捉小鸡一般再次出击,可动作还没到位呢,就猛一下被叶小米再次甩开了。他垂着两只手,面露茫然和尴尬,心底那团方才一直压制着的疑云骤然腾起,堵到了嗓子眼儿,一阵的辛辣,迟迟地,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和廖凡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没有耐心等我了?”他的这句问话很土匪很蛮横,令叶小米听着着实不顺耳,忍不住拧起了双眉。今天晚上的见面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一团糟。那杯交杯酒虽然并没喝下去,只是摆了个造型。可是她却觉得像真喝了一样,直喝得她神智迷乱,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似乎喝下去的不是葡萄酒,而是蒙汗药。随后发生的事情更好像哪根弦搭错了,当了任天行的面,她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她和廖凡如何如何。电影厂的这帮小年轻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啊,没见着她的心上人归来了吗?她望着郝好只想哭,可郝好只能干着急,那晚上她根本插不上几句话。“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对了一桌子的人,叶小米真想大喊这么一声。可是她没有,她没有气力把这一切重新扳回来。而身边的这个自己深爱着的,苦苦思慕着的人,又是多么令她失望啊。酒席上他只是闷头喝酒,连句干脆的话都没有。
眼前,他动作粗鲁野蛮如一头公牛,事情还没说清楚呢,就要搂楼抱抱卿卿我我,不引领着她走出迷雾走向明媚大道,一心只想把她往烂泥塘、小河沟里带。听听眼前他的问话,这还是人说的话吗?对得起分离的1年零8个月里,她对他的刻骨思念吗?于是叶小米掷地有声,负气回答:“我就是不想等你了。你呢?这都快半年了,怎么连封信都没有,我知道你是死是活啊?我想爱谁就爱谁!”她公然挑衅着,像头小母兽一般,眼珠子倔犟地瞪向任天行。她内心里其实是期望着他能来哄哄她、抱抱她的,渴望着他的一份温存的谅解。她要的爱,是剧本清晰明了、对白优雅动人,春风化雨,皆大欢喜。文学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文学女青年叶小米矫情而真挚地生活在她想象中的爱的童话中。叶小米说话一贯没遮挡,眼下的话令任天行听着别扭,相当的别扭。加之刚才精神受刺激多喝了几口闷酒,拥抱心上人又惨遭无情拒绝,他的情绪很是焦躁不安。
他那么骄傲自信的一个男人,一个在边境线上统领着百十号士兵的连长,他怎么能容忍他的女人来抛弃他呢?于是他回起话来也是当面锣、对面鼓,却分明言不由衷:“可你,你为什么也没给我来信呢?我今天来,也没什么事,就是顺便看看你。车子还在你们大门口等着呢,那我走了。”任天行如此说,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两手插进军大衣的口袋里,佯装急切地往门口走了两步,眼睛却望了叶小米,他心里多么盼望,她能哭着挽留他、而后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啊。其实不用说什么了,只要有一个拥抱就好。一个拥抱,就定能冰雪消融、阳光展颜,就会让他们再次成为世界上最亲近、最相爱的一对恋人。叶小米回过身,脚下没动,面带惊诧,带了哭腔说:“你,这就走了?半年里你都干了什么?没你的一封信,我真怕你结婚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要再不回来,我可是结婚了啊。”任天行心头一怔,脚步停住了。果然,她已经不再等我了,她,显然已经有了他了。怪不得半年都没来封信,往常自己再疏于写信,她的信还是按时来的啊。任天行不觉颜面灰灰的,心头堵得不行。他嘴一咧,像要哭出来似的。不能,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失落。任天行的心里刀绞一般地难受着。
这样一个和自己相爱过的姑娘,她真要离开他,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了吗?嫉妒和失落瞬时淹没了他的理智,任天行的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冲动,他撑起精神,故作平静地说:“噢,你快要结婚了。那祝贺你啊!小米,我呢,早已结婚了,这次来也是想跟你说一声。”“你,结婚了?不可能。跟谁啊?”叶小米的眼睛睁圆了,眼珠子像要掉下来了一样。“我怎么不能结婚了?这不,半年多都没收到你的信,也没顾上告诉你。”任天行目光炯炯,重新找回的自信令他谈笑自若,精神亢奋。“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结婚呢?那我呢?我怎么办啊?我可是你的女人了!”叶小米完全失控地叫嚷出来,上前一把拽住了任天行军大衣的领口,那样子活脱一个可怜的绝望的弃妇。听到最后一句话,任天行心头狠狠疼了一下,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刀给狠狠剐了一下。好姑娘,你是我的!可是今后,你还会是我的吗?从走进叶小米宿舍的一刻起,在瞻仰完她和廖凡的那个惊艳造型之后,任天行就有了心事了。
席间,他开始偷偷打量起叶小米的宿舍来。橘黄色的纱幔窗帘分靠在窗子两边,窗下,是一张两屉书桌,上面散放着几本书和杂志,和一个插着几朵玫瑰花的玻璃瓶。玫瑰花,她的生活里已经有了一个送玫瑰给她的人了吗?旁边靠墙,是一个放满了书的小书柜。柜顶上,放着一台录音机。书桌的另一边,一张双人沙发拉开变作的双人床几乎占了房间一半,上头铺着条厚厚的橘黄色的毯子,既做床罩又做装饰。床头,挂着一幅风景画,是张油画,半个山坡上开满金黄色的雏菊。房间里再就是衣柜和其他零碎物品。很遗憾,他没有在房间里看见自己的一张照片,也没有看见那熟悉的、亲切的白床单。想到这里,任天行的心忍不住疼了一下。那个军校里的最后一夜,在纯洁如雪的白床单上,他和她曾有过怎样的肌肤相亲和缠绵悱恻啊。那青春激荡、神魂飞扬的一夜啊。任天行抬头再望,一根挂衣服的铁丝横贯半个房间,上面,怎么挂着条男式的军冬装马裤呢裤子呢?潮乎乎的,像是刚洗过。
这条可疑的军裤,与刚才任天行进门时见到的那一幕一样,再次猛烈地、狠狠地刺伤了他的眼睛。我不能就这么输在她面前,不能!任天行只剩下了这个固执的念头。“你老婆是谁?在哪儿呢?我不相信你结婚了,你骗我!”叶小米声音高亢,脸蛋红红,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她逼近了,站在了任天行的眼前。任天行真想一把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吻她,用力地爱她啊。可是,刚才,她就那样推开了自己,拒绝了他的万般思念和一腔热望。那可憎的军裤,那个古怪的造型,娇艳的玫瑰花,开始在他眼前不停地晃荡。这一切似乎都在一次次提醒着他,别再自作多情了,你又能给她什么呢?高原戍边的小连长,归期遥遥,是没有资格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况且,眼前的她,显然已经不再对你有依恋和爱慕了。任天行满面苦涩,一只手从军大衣口袋里伸出来,往军大衣里的上装口袋摸索,他是想找烟。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哆嗦着,烟没拿到,却触到了他的钱夹,一不小心就把它甩带了出来。
钱夹落在地上,张开了嘴巴。两个人都弯身去捡,照片的夹层里,一张小婴儿的照片赫然出现在了两人眼前。“这是谁啊?谁的孩子啊?怎么长得这么像你啊?”叶小米惊诧着。一张自己哥哥孩子的照片,竟把她惊成了这样。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啊!可是,有和没有已经没有区别了啊。任天行心头疼得厉害。“我真成家了,看,我女儿都半岁了。可爱吧!”任天行望着叶小米,恨意和自卑纠缠着,令他的表演越来越不能自已,越来越亢奋了,完全刹不住车了。叶小米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你女儿,她,真可爱。”迟疑了半天,叶小米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来,她望望任天行,再看看手上的照片。真是太像了啊。同样的毛扎扎的眉毛,一样的单眼皮,厚嘴唇。一滴水一样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叶小米的眼中滑落出来,滑过眼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张照片上,小宝贝的眉心处。“小米,你,你,你别……”任天行伸出手来,想为叶小米擦泪。那只手刚落到叶小米的腮边,突然一下就被打飞了。
随即,他的左脸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别碰我,你的脏手!你这个浑蛋!”叶小米失控地哭出声来。哭声悲切,听上去肝肠寸断。好在电影厂的单身宿舍楼里,经常会不定期地上演这样的文艺腔极浓的悲喜剧。暗夜里,她的哭声虽然听上去很是突兀,但并没有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任天行捂着火辣辣生疼着的左脸,满面的惊诧,继而是难抑的忧伤,他的眼泪突然扑簌一下,落了满面。他赶紧转了身,走到窗前去了。这纷扬的、屈辱的、委屈的、冰凉的泪水,一下把任天行激醒了。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如此疯狂?难道当一个自己爱过的姑娘去拥抱属于她幸福的时候,我只能这样狠狠地刺激她、报复她吗?我还像一名军校出来的优秀学员吗?还像一个在高原部队带兵、守卫边防的连长吗?我还是一个男人吗?许久,任天行转过了身。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了叶小米身边,缓缓地伸出两手,稳稳地扶住了哭泣不已的叶小米的肩膀。这一下,他就又化身为了军校里那个大局为重的区队长任天行了。他温柔而沉静地说:“小米,我真该走了。祝你--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