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军校第一年,印象中,像是军训刚结束不久。一个星期天,我和张雪飞都拿到了外出通行证,于是朝老学员们借了两辆自行车,一起晃荡着出了军校。按照惯例,我们先去了江城那家着名的艺术院校,横冲直撞地在校园里转悠了好几个来回。这是我们男生出校园之后的经典保留节目。但凡有谁有机会出来,一准儿先要到艺术院校里来报到,饱餐一下地方女大学生的迷人风姿。我和张雪飞饱了眼福,却越发觉得内心饥荒。眼前晃动的撩人春色,看得哥俩儿是青筋抽搐,雄性荷尔蒙哗啦啦地周身上下乱窜。可看归看,我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革命军人的身份,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坚决不调戏一个妇女,顶多找机会搭讪了两句。我们一心想找到一两个性格外向,最好是老乡的女生,聊熟了好进女生宿舍里小坐片刻。军校的女生宿舍壁垒森严,进去一趟,比越狱都难。我们这些嘴上总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男生,哪一个心里头不对那块圣地心存向往啊。
好在这世界上不光军校里有女生宿舍,此处不容爷,自有留爷处,攻占高地一般攻进地方大学的女生宿舍,成了我们共同的革命目标和光荣使命。星期天归来,若说起来谁进了女生宿舍了,那谁的好运气就简直不亚于独占花魁的卖油郎了。可那天我们运气不佳,在校园里连连失手。遇见的一连几个,都是形象和内里明显不搭调的女生。最可恨的就是这一类穿着前卫暴露,似乎随时等你扑的女生,真跟她来两句暖心的话语,她就特别扭捏造作,玉女加烈女,拒绝我们的样子跟轰苍蝇似的。我们晃荡着上了大街,找了家街边的小吃店,要了两屉小笼包,两碗馄饨,糟吃糟喝一通。午后我们去了长江边,这也是我们的保留节目。在军校封闭多日,出来后往长江边一站,心头就会陡然敞亮开阔许多。江边上,对着浩瀚宽阔的长江,我们一通狂呼乱喊,而后打了好一通的水漂。张雪飞还忙里偷闲,在捡石子的间隙,故作风雅,狠背了几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类的诗词,算是多少释放了一些适才被地方大学女生冷落的怨艾。接下来去哪儿呢?一时我们俩都有几分茫然。
虽然从军校里面出来一趟不容易,可两个大老爷们儿在一起逛街总觉得不大对劲,很容易走成顺拐。一起携手上公园吧,那简直是自取其辱,还不如自残。我俩于是扎进了街边的一家书店。这是山西路上一家门脸不大的新华书店,书店里的人不多,背景音乐有些嘈杂,放的是草蜢的歌。我这边正在书的海洋里徜徉呢,一抬脸,就望见张雪飞跟收款台的小姑娘套上磁了。东北来的张雪飞天生一张贫嘴,到哪儿都不闲着。我笑着摇头,赶紧就凑了上去。军校一入深似海,庭院深深,雾锁春闺,能跟可爱的当地姑娘说说话,对军校的男生们来说,那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享受。我和张雪飞的口才都不错,一个玩的是那时节流行的王朔式的冷幽默,一个端的是东北二人转的火辣骚情,我俩联袂出演,珠联璧合,包袱抖得很是利落,把那个面孔圆润、眼睛黑亮的江城姑娘逗得“咯咯”直笑。那天我们都没穿军装,等我俩有意无意地亮明了自己的军校生身份,姑娘看我们的眼神里顿时升腾上了一份崇拜。军民鱼水一家亲,民爱军来军爱民。
别看江城有着10多家的军校,一到周日,大街上并不乏晃动的红肩章们,可军人在百姓心头,永远是威武不倒的钢铁长城,那血染的风采可不是想有就有的。我们三人正聊着,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挎着胳膊来到了收款台,收银姑娘取书、收款、找零、开票,麻利地开展业务。正在自得中的明日军官们收住了话锋,无意地把目光扫向了那一对青年男女。“哟嗬,丁素梅!”张雪飞踩着只猫儿一般突然嚷嚷出这么一嗓子。果然是她,班上那个叫丁素梅的安徽女生。今天她也是便装出行,高跟鞋、黑呢子裤、紫风衣、白色的立领毛衣和脖颈上的白纱巾,颜色虽素了些,可到底是第一次见她穿便装,也算是春光乍现。丁素梅一眼望见我和张雪飞,迅速把手从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胳膊里抽了出来,面孔一下涨红了,眼神游离,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哈!这男朋友都挎上了,胆儿挺肥啊!怎么着,还不请我们哥儿俩整一顿,要不我们可向区队上揭发你了啊!”张雪飞成心逗丁素梅。这样的玩笑我开不出。班上的5个女生,那时候除了叶小米和朱颜,其他几个我还不是很熟悉。张雪飞却是和女生们谁都不生分。
诗歌朗诵会拉着叶小米,打网球拽着朱颜,周末舞会专邀姚小遥跳舞,有事没事就找郝好谈心,说是向支书汇报思想。他与丁素梅话不多,可军训时两人在一个班待过。所以他跟哪个女生都能说上话,并且绝对特亲切特诚恳。丁素梅眼露惊恐,原本红布一般的脸瞬时白了一下,望了我俩,突然脆生生地嚷嚷出一声:“这,不是,不是!他是我表哥。”她身旁的男青年明显感到时局紧张,正缩手缩脚不知该怎么站是好呢,听到“表哥”一句,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我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拉张雪飞。“啥表哥不表哥的,蒙谁啊。她还是我表妹呢。必须请啊,不许赖!”张雪飞推开了我的手,使劲冲收银姑娘眨了下眼,一脸的坏笑。丁素梅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似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眼睛望着地,木在那里了。旁边刚被任命的表哥推了下眼镜,光知道瞅丁素梅,发傻一般地笑。一对临时组建起来的表兄妹在张雪飞面前,满面无辜地等待着末日审判。“别再逗人家了啊,雪飞!咱们上外面转转去。那什么,丁素梅,你们先忙着。那,那什么,再见了啊,可爱的姑娘。
”我一把拽住张雪飞,嘻嘻哈哈打了一通招呼,而后狠狠拉住张雪飞的胳膊,把他向书店门外一把推去。当天晚上回到军校,晚点名之后,我端了白色的搪瓷脸盆正要去盥洗室洗漱,突然走廊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廖凡,有人找!”我几步赶到了楼梯口,拐角处,走廊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细瘦的身影,那人一转脸,竟是丁素梅。“廖凡,白天的事,可别乱讲啊。他真是我表哥。”她开口讲话的样子比白天略微镇静一些了,但还是掩饰不住慌张。真该死,看我们的几句玩笑,把人家给吓成啥样子了。我在心里暗骂着张雪飞,刚要开口向毛主席保证一下,丁素梅却已从背着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个报纸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径直塞到我手上来了。我本能地躲了一下,没接。丁素梅却一把将那报纸包扔到了我的脸盆里。“一点小心意。是给你和张雪飞的。你们千万别打我的小报告啊。”丁素梅一转身,下楼去了。我愣着神,慢慢打开了报纸包。一条江城产的“金陵”牌香烟赫然躺在军校统一配发的白色搪瓷盆里。我心头猛地一紧,心口像是被只小野兽用嘴狠啄了那么一下,紧巴巴毛扎扎的,生疼生疼。
军校里有种风气是我一直特别反感的,就是打小报告。军校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领导必须每分每秒都牢牢掌握学员的思想动态、精神状态以及行动轨迹。实际操作中,班主任的能量毕竟有限,于是,一部分由班干部和积极追求进步的学员组成的骨干力量就被发动起来了。学员里,谁给谁写情书了,谁翻墙头不请假外出了,哪个在家乡谈的女朋友吹了,谁个在背后发牢骚说了没原则的话了,诸如此类,鸡毛蒜皮,零星狗碎,通过潜伏在同学中间的暗哨卧底,这些情报第一时间就被汇报到了班主任那里。学员的情况倒是尽在掌握了,可一个桌子吃着饭,一个宿舍住着,同学之间那原本纯真质朴的关系却在不知觉中变味了。熄灯前,我找到了张雪飞,找了僻静的角落把香烟扔给了他。“丁素梅孝敬您的,封口费!以后没事少开几句玩笑成不成啊,会憋死你啊?看看,都把人家吓出神经病来了。抽吧,给您的,看不抽死你!”没头没脑的,我冲张雪飞发起了火。“啥意思啊?啥玩意儿吗?她这是把咱俩当啥人了!就几句玩笑,至于的吗?一个小女生,看着挺单纯的一个人,脑子里都琢磨些啥玩意嘛!给她扔回去!真他妈无聊透顶!”张雪飞的气愤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