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飘飞的雪花里,我和叶小米迎来自江城而至的一年多未见的郝好。还是长江的水养人,一年多的留校生活,郝好周身仿佛多了一道美丽动人的光韵。不知是不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像是被抽走一块儿似的,她的腰身被一袭陆军冬装挟裹着,仍显出了纤细。身材也高挑了不少,但绝对不是郝好曾错误自谦的“弱不禁风”,而是风姿绰约、亭亭玉立。她原本的一头短发留长了,在脑后梳了条半长的油黑的麻花辫,平添了几分妩媚。但她的气色似乎不够好,原本脸蛋上的那两轮小太阳不见了,面庞略露出几分苍白。并且,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水蜜桃一样。多情自古伤别离,郝好是舍不得留在江城的庞尔,哭了一路吗?我和叶小米精心为郝好准备的一桌子菜,她只简单吃了两筷子,说是晕车没胃口。我和叶小米都看出来她有心事,草草扒拉了几口饭后,收拾妥当,话入正题。郝好把一封信放在了我们的面前。叶小米把信打开来,两页熟悉的军校专用的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俊秀的字迹。庞尔的字出奇的漂亮。
每到元旦,我们寄给全国各地大学里,那些中学同窗女生的贺年卡上,温情脉脉的话,都是请庞尔来写的。男生里若干急于表达感情而又一手狗爬字,不得不藏拙掩丑的家伙,甚至他们的情书都是央求了庞尔代笔。眼前,信纸上这样写着--亲爱的郝好,请原谅我即将不辞而别。其实,从我说服你往北京调动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为这一天的到来作准备了。我知道,只要一天不离开这所我们共同生活和热爱的军校,你就一天也不会忘记我、丢开我。从军校第四年我患上病,你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并且,把属于一个女孩子最美好最珍贵的感情给了我。军校明文禁止学员谈恋爱,我知道你是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才走到我身边的。我是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病人,来自你家庭的阻挠,我是完全理解的。你为此流过多少眼泪,度过个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心里头都是清楚的。想到这些,我就无比的难过和愧疚。这些我都想过,也一次次地想要从你的身边走开。毕业时,组织上照顾我,给我办了留校,而你被分去了遥远的东北。我曾经为此心痛过,但也暗暗地很是矛盾地高兴过。
我庆幸可以通过毕业分配,使我不再成为你心上沉重的负担和生活的拖累。可上天弄人,偏偏接收单位不要女生,你打道回府,军校也给你办了个留校。护送你去哈尔滨的军校报到,是我突然之间的想法。因为我看出,临行前你对我是那般不舍。你把我在军校里分到的单身宿舍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窗玻璃擦得透亮,地板拖了又拖。你把我的被子拆洗了,换洗的衣服都收好、挂好,连我吃的药,也都一盒一盒在抽屉里摆整齐了,注上标签,生怕我记混了。几天下来,你忙得人都瘦了一圈,短袖军装穿在身上直晃荡,原本的苹果脸都快变成鸭梨了。尽管我一再对你说,我留在军校里,那么多的老师和同学都会关心照顾我的。可你还是不放心,对我有万般的担心和牵挂。我想,那我就一路把你护送到哈尔滨吧。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共同旅行,我却在心里把它当作最后一次。哈尔滨的军校拒绝接收你,给我们定的返程车票是第二天凌晨的。负责接待的干部处的年轻干事,在招待所给我们开了房间。但不知道是不是疏忽了,就只开了一间房。
我害怕这样的单独面对,于是我有预谋地带着你逛街,又拉了你去电影院,看了整整一夜的通宵电影。别怪我,亲爱的姑娘,我不是害怕什么,也不是不想亲近你。我太想了,太想拥你入怀,和你完成彼此神圣而美好的拥有。我只是觉得不妥,非常得不妥。在你没有正式成为我的新娘之前,如果有一天,你的命运因为一个激情澎湃的晚上而蒙上了痛苦的阴影,我就是在天堂里,也会心有不安的。原谅我。重新回到江城的军校,我们一下从军校同学变成了军校的同事,办公室是上下楼,宿舍就在一层楼上,我怎能躲得开你呢?身份一变,我们完全有了谈情说爱的自由,面对你和盘托出的芳心,你动人的面庞,鲜花一般绽放的嘴唇,我感觉自己身体里那一个自私的、真实的我,实在无力再抵挡住这上帝赐予的、骄阳一般热烈的爱情了。于是,在一次次化疗之后,我无数次地向医生发出询问--我的病能彻底好吗?我究竟还有没有彻底康复的可能?可是得到的答案却永远是不确定的,3年,5年,或者10年,病情如果不复发,就有康复的可能。没有哪位医生敢于给出确切的答案。我不是怕死,虽然我发现在我患病之后,我是越来越留恋这个世界了。
我尤其喜欢看,女生宿舍楼前春天里的玉兰花,像你送我的白色手帕一般洁白芬芳。我还喜欢教学楼旁,秋天里那几棵桂花树,那香气真醉人呢。我还变得嘴馋起来,尤其喜欢夏天里小卖部的冰砖,那浓浓的奶油的味道,真是吃一口就忘不掉。我还盼望在冬日下雪后的操场,和你一起打雪仗。我更喜欢每一个平淡的日子。清晨,昂扬的起床号声响过,我们和年轻的学员们一起出操、训练。夜晚,听着悠扬的熄灯号声,安心地入眠,一如军校4年每一个平常的夜晚。我不是怕死,我并不怕这一切忽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对此我早有思想准备。手术后,住在我临床的一位军人对我说:“小伙子,你很坚强,好样的!人生这条船,咱们都是乘客,或早或晚,每个人都得下船。你我都是军人,战死沙场是一种光荣,可现在咱没这机会了。老天给咱的是另一种考验,比战争的考验还要残酷。人生最后都是个走,走不成轰轰烈烈,咱就走得堂堂正正。活一天,就得像个爷儿们,不能辜负了咱这身军装!”出院后,我去做化疗的时候还专门去看过这位老大哥。他的床铺已经换了旁人,医生告诉我,一周前,他刚刚走,走的头一天,还在教病友下围棋。
他的话真好,我一直记到今天,它让我远离了恐惧,豁然开朗,把生命这一本来简单的过程看得更清晰了。可我是怕,怕自己在某一个清晨的突然离去,会给你的生活留下浓重的阴影。我是怕,我彻底跌倒在和你的那一段路途上,接下来,你的步履因此变得蹒跚而沉重。春天就要来了,当我过了25周岁生日,就到了部队允许结婚的年龄。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我也在心中暗暗期盼,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但也实在害怕这一天。我真是不愿意,以一个尚在与死神抗争的身体,去承受你那如花朵一般娇艳的、青春的胴体。我没有这个资格,我承受不起。我无处可逃。我发现,只要是在军校里,这座我们共同度过了大学4年和毕业后这一年多光阴的军校里,我们就一刻都无法分离。这里有太多我们的青春记忆,它时刻撩拨着我们的心怀,提醒着我们每一个相爱的细节。我于是像个阴谋家一般,开始鼓动你北上发展。我热心地帮助你联系学校,打印简历,甚至,我撒谎说北方的天气应该更适合我病情的康复。我们说好了在北京相逢,你先去占领阵地我随后也办调动过去,实在不行,就办理转业跟着你走。
而当你接到北京的那所军校调令的一刻,我暗暗欣喜,也满心忧伤。但长痛不如短痛,我还是要在无奈中继续导演好这出戏。当你一坐上北上的火车,我就准备立刻回军校办理复员手续。离开军校也是我早就有的想法,以我现在的身体,我完全是军校里的一个被照顾对象,工资拿着,医疗费报着,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让军队养着。军校已经培养了我4年,我不能作任何的贡献去回报她,已经是心头难安,我怎么还能一辈子在这里混日子,让她只见到我的平庸和无能?我走了,郝好,请不要来找我,让我安静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吧。请放心我,我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的。我的心里会一直装着你,我会远远地望着你,直到看到你成家、生子,幸福地过着原本应该属于你的那一份安宁的生活。到了北京,到了新的单位,就慢慢把我忘了吧。我知道这对你很难,可是,为了我,还是把我忘了吧。我把你宿舍里需要托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房门钥匙放到班主任老洪那里了。好在北京那边同学朋友不少。珍重自己!庞尔在庞尔那娟秀的字迹下,娓娓而伤感的述说中,一旁的郝好和叶小米早已泣不成声。许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模糊一团,看不清任何东西,仿佛刚从军校早操时春天的大雾里走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