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电影厂的排演场,密匝匝的观众席里,政治部新来的两个年轻小干事正一起看电影。宣传处干事叶小米,起劲地吃着一盒冰激凌。身旁,干部处干事廖凡,也就是鄙人,正襟危坐,目光坦荡,手里托着一包金灿灿的爆米花,随时供身旁的叶大干事伸手享用。银幕上,两具带电的沸腾的躯体交织一处,电闪雷鸣,我喉咙里的口水翻江倒海,被我一次次艰难地镇压下去了。对于这样的男欢女爱的画面,我是既暗暗惊诧又满怀期待。身心亢奋,坐卧不宁。叶小米在旁,总让我感觉有几分不自在。虽然我俩是老同学兼新同事,可和一个女孩子坐在这里共同欣赏这样的画面,总似乎有点不大对劲。我注意到,叶小米看电影的时候倒是表情轻松,甚至还有几分大大咧咧。莫非她的职业素养远远高过我内心的杂念?每回灯光一亮,放映中间的休息时间,叶小米就伸一个懒腰,催我去给她买冰淇淋和爆米花。那回是日本电影巡展,上演的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一起种西红柿共同致富的故事,种菜的大棚里,两人赤膊相见的激情桥段格外多。
弄得现场翻译--厂里一位资深的日本电影专家着实迷惘踌躇。“哼啊哈”的肉搏声响一出,以同步翻译着称的他便卡了壳。短暂的沉默中,只有银幕上火烧火燎着,下头观众席里的一声咳嗽都格外突兀。可作为翻译,总沉默着就有失却专业人士威信的危险,于是电影里再一“哼啊哈”的,爱岗敬业的翻译当即换作了科教片的配音路数,他沉着宣布道--“下面,是他们在做爱。”话音未落,观众席上早已笑了个人仰马翻,压抑许久的一声声咳嗽,似嘹亮的鸡鸣一般从四野八方直升起来。放映间隙,我故作老江湖状:“真拍得过了啊。两个种西红柿的,说白了也就是俩菜农,整天一身臭汗种菜浇地的,哪来那么多的浪漫?”“菜农怎么了?菜农也是人呢。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阶级观念的,俗!我觉得拍得挺美的。男人和女人,爱情,青春,就是这个样子才对。国产电影就是缺少真诚。一到真情流露,不是跑向高山田野,来个男追女,就是往床上一滚灯一黑,把观众当傻子蒙,根本不懂得对人性的尊重!”叶小米面孔冷峻,评论更是把手术刀。
令我觉出了自己的肤浅和虚伪。还有一次,是美国片,银幕上肉搏得相当生猛豪迈。我侧头偷偷一望,一旁的叶小米竟然睡着了。“这么难得的场面你都错过了,百年难遇,实在可惜啊。”中间休息时我喊醒了她。“纯粹三级片的水平!没品位!连腋毛都露出来了。男的太老迈,女的太干瘪,光看见两身骨头了,没一点冲动!”叶小米一边吃冰激凌,一边懒洋洋地点评着。我瞬时处于失语状态。电影厂的礼堂不叫礼堂,叫排演场。它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富丽堂皇,看上去也就跟军校的礼堂差不多。外观方正、规整,能听报告、开大会,表演舞台节目,设备扎实,功能多样。但电影厂的电影却与以往我所能看到的有很大不同,特别是那些外国原版电影,都是作为内部资料放映的,翻译就坐在观众群中做现场同声翻译。这些电影令我大开眼界,也颇长见识。原本空洞的精神文化生活一下充盈起来。那是1992年的冬天,电影之外,录像带引领着我们的影视生活,VCD和DVD还没有走进我们的视野。
能幸运地看上场“内部电影”,我对叶小米充满感激。因为这样的电影主要面向业务干部,机关里是一票难求。好在我们的卧底叶小米同志战斗在宣传处,主管着排演场,那可是电影票的发祥地啊。感谢叶小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在看电影的时候给她买冰激凌。冬天已经来了,好在礼堂里的暖气烧得足,所以叶小米吃起冰激凌来,仍旧是一脸陶醉一点都不含糊。当我手举着冰激凌和爆米花,跟在叶小米的身后走进观众席,我的模样一定像个慈祥的老父亲。那时我还足够年轻,身量高身板挺,就是只简单披件军大衣,也掩饰不住我的卓尔不群。当发现电影厂的大妈、大婶、大叔、大伯望望我,再看看叶小米,而后朝我们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忽然想到,我和叶小米,其实也是挺合适的一对啊。但这念头只是一闪,灯光一暗,银幕上的画面一出现,捧着爆米花,我心头便只剩下了对友谊的无限忠诚了。“廖凡,我不想在机关里干了!”“内部电影”一晚上放两部,中场休息,叶小米开口诉苦。
毕业半年了,叶干事的形象还跟在军校里一样,基本没什么变化。依旧的带刘海的短发,眼镜框还是那么大,肩膀上扛着的,还是两块红肩章,我们都在实习期呢。“这才分来几天呢就不安心工作了,你不想想咱能分回北京容易吗?军校里多少同学为了投身国防大业,背井离乡,一辈子改变不了漂泊的命运。你这在家门口待着,军装穿着,‘内部电影’看着,冰激凌品着,你还想上哪去儿啊?”对我来说,能来电影厂已是莫大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发现我根本不适应机关生活。就是这写材料吧,没个十几稿根本过不了,简直要把人给逼疯了。”叶小米满面愁容。“机关工作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啊。亏你还是军校毕业的呢,忘了,抗日军政大学可是咱母校的母校,延安是咱们的根儿啊。政治工作是我军的生命线,机关政治工作可不是小事情,我的小同志。才毕业几天呢,就把军校的教育抛到脑后了。”我板起面孔上课。“可我真不适合干这个。”叶小米拒不低头。
“就你深刻,就显摆你了,是吧?那准备上哪儿去啊?是准备去当演员呢,还是干导演?”对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我向来冷眼相看。“我想去西藏。去找任天行。”叶小米痴人说梦。如果说文学女生叶小米说要去当演员,那我准啐她。她说要干导演,我也敢狠狠地嘲笑她。可是说到任天行,说到去投奔他,我没法展开评论。那个奔赴高原驻守边防的革命军人,我们的区队长,是叶小米在军校里偷偷爱了4年的人呢。那个军校里的清晨,在宿舍楼顶上无意瞥见的一幕,女生宿舍楼下,两个拥抱在一起的难分难舍的身影,又一次映落在我的眼前。“他,给你来信了?”我没话找话,心里没缘由地有几分失落。恨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魅力,也没有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我。比如,朱颜。“来了,就两封。还来过一次电话,说没两句就断了。他那什么鬼地儿啊?要个长途都特费劲,得一道道转。一封信从寄出去到收到手里,至少得一个月。”叶小米瞬间满面忧伤。“那你还去,不怕走路上给狼吃了?”我说。“我一定要去。我迟早要嫁给他的!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叶小米无知无畏,却把我给说了个大红脸。叶小米啊,你以为看几场“内部电影”,说话就可以没轻没重、高扬人性大旗了?我掉转了目光,不理这个二百五。